當然龔育之的文章,也沒有一味揚善,於光遠1958年也唱過小麥高產的調子,但隨後他真誠痛悔,說這是“科學處長不科學”,隻記得“相信群眾相信黨”,忘記了相信科學。我不知道育之的為人為學的科學態度,隻是由於他和小禮都是自然科學出身,還是也受到了於光遠的影響。於、龔二人,道相同,性格卻不相像。於的心性中有浪漫和詩,龔則大事小事,嚴謹如儀。他的另外兩個上級,趙渢和秦川,也都是自成格局的人物。60年代初,我聽過趙的講演,有思想,好風度。秦亦見過,似初衷難易,定見不多。他們對育之的影響,應該都是正麵的。不管出於何種理由,反正科學是龔育之畢生未嚐或離的學術理念,而且知行合一。解釋學的一個基本假設,是認為曆史真相不能原封不動地重構。因此聽人講自己見過或經過的事情,轉述別人的觀點和看法,遇有情節繁簡的取舍或色彩濃淡的剪裁,往往諒之。但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凡經他的口敘述的事情,其真實可信不改原樣纖毫的程度,應無有過之者。這個人就是龔育之。我本人有時相信直覺,不否定神秘經驗,主張“情本體”,認為心可以通靈,情可以通神,育之不以為然。湯一介、王蒙也不認同我的“大有異議非常可怪之論”。
小禮電話中囑告京城諸友,我給湯一介、李澤厚、王蒙、嚴家炎、邵燕祥、沈昌文、董秀玉打了電話。澤厚人在北美的克羅拉多,聞訊大驚。李澤厚比龔育之小一歲,少時同為長沙明德中學的高材生。一次校長拉他們到講台,舉起兩人瘦骨嶙峋的小胳膊,說光是學習好不夠,還要身體好。這個掌故,育之給我講過,澤厚也講過,版本完全相同。1996年第十三期《中國文化》,刊有程千帆先生的《葉德輝 〈 光複坡子街地名記 〉 補注》一文,頗及戊戌、辛亥以還長沙舊事,包括葉德輝1927年寫的攻訐農會的那副對聯:“農運方興,稻粱菽麥黍稷,一班雜種;會場擴大,馬牛羊雞犬豕,六畜成群。”嵌“農會”二字於聯首,橫額“斌尖卡傀”,寓“不文不武、不小不大、不上不下、非人非鬼”之意,可謂極盡挖苦辱罵之能事。傳說他1927年被殺,實與此聯語不無關係。龔育之是我創辦《中國文化》伊始就聘請的學術顧問,但雖為顧問,卻沒有正式向他約過稿。出版多期之後,一次晤麵,才提及如有合適文章不妨也給《中國文化》一篇。他說他關注的問題與《中國文化》的內容異其趣。待看到程千帆先生的文章,他說可以寫了,但不完全是學術,隻是一個更正,一段掌故,一點議論。這就是第十四期《中國文化》發表的龔育之的《從葉德輝之死談到黃興的流血革命和胡元倓的磨血革命》一文。
葉德輝《光複坡子街地名記》主要攻訐對象是民國元勳黃興,因此文中提到,與其改長沙坡子街為黃興街,不如把黃興開始出名的長沙明德學堂改為黃興學堂。當然也是諷刺語,並非真意如此。程先生《補注》說,明德學堂始建於1903年,創辦人是胡之倓,辛亥後改為明德中學。恰好龔育之就是明德中學的學生,他說校長不是胡之倓,而是胡元倓,程先生誤寫了。而且他文中講了一段有關胡元倓和黃興的故事,特別能引發我個人的興趣。黃興應胡元倓校長的延聘,本來擔任明德中學的體育與博物教師,但這位職業革命家,卻趁機成立了華興會,並在學校的實驗室製造炸藥,為長沙起義作準備。事情敗露後,清廷追捕黃興,胡元倓校長挺身而出,麵對臬司厲聲說:“諸事我均與聞。君如須升官,吾之血即可染紅君之頂子,拿我就是。”不料那臬司意外豪爽,回說:“此狗官誰願做,此刻看如何保護他了。”於是黃興在胡元倓的保護下得以逃脫。我在當期的《編後記》裏特地拈出這一故事,而且至今讚佩不已,不僅是勇於擔當的中學校長,那個能頓時開悟的臬司,也不可輕看嗬。育之在這個中學念書,他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