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最精致的城市:蘇州
1.吳地蘇州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原來在古人眼裏,溫柔多情的吳地先民還曾以好鬥、勇猛贏得過讚許。他們佩帶著彎彎的刀具,與人搏殺在荊棘草莽之間和波濤洶湧的江湖之上,英姿颯爽。雖然拿的是鋒芒內斂有一個彎彎的弧度的刀具,卻因長度上的限製,必得要短兵相接,也因此更需要勇氣。雖然披發文身,赤膊上陣,全不像中原人那樣披堅執銳,千裏逐鹿,但他們出沒於河湖港汊,奮不顧身、勇往直前的樣子也一樣讓人聞風喪膽。
其實,要在二維構架內刻畫蘇州人的形象很不容易,蘇州人是複雜的存在,其性格特點及優劣,讓人難以做出一言可以蔽之的斷語。
首先說,蘇州人不太喜歡政治,大致是不錯的。
泰伯奔吳,說是以禮讓國,依我看隻說出了事實真相的一半。泰伯性本淡泊,知道年壽不永,更願意盡情享受生活中的諸般樂趣,不耐煩讓俗務纏身。一旦秉政治國,日理萬機,夙興夜寐,不僅坐困圍城,再無暇留戀多彩的光景,而且還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吳人不知是看不到還是看到後要為賢者諱,反正泰伯這一層隱秘的心曲被忽略了,說到這位先賢隻推崇他的政治家的風範。事實上職業的政治家大概都是些慨然以天下自任的壯夫,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輕易下野讓國的。
夫差據說是泰伯的子孫,蘇州人對這位亡國之君卻頗存不敬之心。說到夫差,便批評他走麥城,風流誤國,以至於今日蘇州的孩兒輩們竟不知夫差還有過五關斬六將的赫赫戰功。
其實,吳王夫差還真的稱得起蘇州祖先中的真男子、偉丈夫。他不僅打得萬般無奈的越王勾踐隻能去會稽山中臥薪嚐膽,而且還使中原的諸侯吃足了苦頭,一個個俯首聽命、納款稱臣!
但是,英雄本色的夫差,政治意識卻乏善可陳,他似乎繼承了乃祖拙於此道的因子,顯得極度的淺薄與無知。他打仗英勇,不費太大力氣就把勾踐擄來了。但捉住了這個堪稱吳國心腹大患的越國國君,不僅不殺,居然還允其歸越複國。
君王糊塗,臣僚中卻不乏清醒之人,他們進言吳王,曉以利害,勸他不要做放虎歸山的蠢事,竟不獲采信,夫差似乎執意要表現政治家寬待敵手的所謂風範,對這個階下的廢君溫柔得很。
這樣做的後果已載之史冊:勾踐含垢忍恥、舉賢納諫、踔厲奮發,未及廿載,越國便得到大治。於是,乘著夫差出巡中原,“外托服從之名,內懷猶豫之計”的勾踐便舉眾來襲,一舉奠定勝局。一代梟雄就這樣國破受擒,倒過來俯身乞命,此時哪還有什麼“政治家的風度”?這下場委實讓人唏噓不已。
蘇州人的先輩們從消極方麵接受了夫差的教訓,認定自己於政治是外行,甚至玩不過比鄰而居的越人。於是自我放逐,不再留意政治這類既費心思又做不好的事,一心一意經營起自己的生活。
蘇州人世代居住在深深的小巷,長此以往,終於養成了與小巷一樣極有彈性藏拙內斂的習性。小巷彎彎曲曲,就像一掛纏繞著、理不清的肚腸。蘇州人心眼多,在小巷裏討生活,韜晦久了,便不大關心左鄰右舍家長裏短的事,老輩人將這種心理叫做江蘇人釘碗——“自顧自”,雖然是各人自掃門前雪,鄰裏間相幫不夠,但不嚼舌頭,不打聽別人家的隱私,不存害人之心,街坊鄰居能夠相安無事和平共處,不也十分難得?
蘇州的水土也似乎特別養人,巷子之中,閨房無論深淺,養著許多小家碧玉;蘇州人文薈萃,才子便多。每有才子,必涉風流,什麼唐伯虎點秋香、什麼錢秀才錯占鳳凰儔,鴛鴦蝴蝶,哥哥妹妹,才子們閑來無事,稍展手段,便是一段風流韻事,載之文籍,俱是讓人津津樂道的談資。於是,在世人的印象裏,仿佛蘇州人都是些溫柔鄉裏的多情種子,他們最大的本事就是琴棋書畫、吟風弄月,捎帶著製造一些帶色的新聞。但這類行止,精妙固然精妙,卻都是那些深得聖人教誨、寄情家國的士大夫們不屑的營生。
但是,我想說世上的事哪有那麼純粹的!說蘇州人不大喜歡政治,雖然不無道理,例如,起義造反之類的事,大多發生在蘇州的地界之外;夫差之後,似也不曾出過什麼有特別號召力的領袖人物。蘇州人之倦於政治,顯而易見。但蘇州人也不曾因為不懂政治而消弭了對國事的關心,泯滅了自己的良知。明末閹黨之亂,士大夫能不易其誌者,四海之內有幾人?而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楊、周文元“編戶之間(編戶意為平民),素不聞詩書之義,蹈死不顧”,演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幕。金聖歎帶著一幫士子們向當局示威,哭廟被捉,臨刑還同差役們開起了謔而不虐的玩笑,那種視死如歸的境界,尋常人學得了嗎?由此看來,蘇州人中似也不乏血性的男兒。
再有,蘇州人譏誚夫差,但血脈裏也一樣流淌著寬容的因子。孩子們做錯了事,蘇州人高高地揚起了巴掌,氣勢洶洶地喝問“要不要吃生活”(“吃生活”意為打),打人還要征得被打者的同意,這就是蘇州人的文化性格。蘇州人多寬容,因而好相處。蘇州人中口角齟齬是有的,但暴力卻少,全非化外之民可比。蘇州人風流倜儻,身上頗多藝術細胞,又有誌於實踐,韌性地堅持著,便把自己的家園打扮得花團錦簇一般。蘇州人的城郭街道被打造得既小巧又舒適,而盛產稻麥的農田也被侍弄得像枰上的棋盤一般。蘇州人也不全然自私,其實倡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正是姑蘇先賢範仲淹,風氣使然,東林黨人各人遭際不同,但讀著自己家的書、吃著自己家豐儉有差的飯菜,卻都不能忘懷窗外的天下。
而蘇州今日之氣象更是非比往昔,環顧這座已有兩千多年曆史的城市,現代蘇州人確實遠勝於他們的前輩。蘇州人不再受前輩留下的逼仄的城郭的拘囿,他們將城市向西、向東、向北、向南擴展又擴展,延伸又延伸,他們在發展與建設中屢出新招,那種願做出頭椽子,敢為天下先的風範,早已沒了前輩身上畢顯的小家子氣。蘇州人的精明,蘇州人的勤勞,蘇州靈秀的山水,蘇州獨特的風情,仿佛隻是在今天才有了誘人的魅力,於是,觀光的、投資的紛至遝來,蘇州人的未來真的無可限量呢。
2.被女性化的蘇州人
蘇州的一山一水一草一目,無不透著女人味,無不是精品,細致而且精巧。像蘇州人的個性,細處著眼,處處是景。
蘇州總是下著蒙蒙小雨,草木被浸潤的透綠,小橋運河充滿水的靈氣,蘇州的姑娘也是這樣,雙目含水,靈氣十足。
蘇州的花也是含蓄的,像梔子,白玉蘭,像臘梅。每年四月,看到身穿藍布衣的蘇州姑娘,挎著籃子,嫋嫋婷婷從小橋上走下,嘴裏輕輕吆喝“啊要玉蘭花”,真是江南中寧靜風致中的動的精靈。
蘇州七步一橋,三步一水,水草青蔥,橋身雅致,很多橋都隻能步行,沿著水岸信步走去,走過一兩座小橋,看蘇州人家在青石板鋪就的巷子中不緊不慢地從水井中提水,或一老人坐在大的樟樹下聽著評彈,再浮躁的心情也會安靜下來。也許你沒有意識到,你正在走的這條巷子裏,曾經住著唐伯虎或是俞平伯,或正是戴望舒在詩中提到的那悠長悠長的雨巷。
如此寧靜含蓄的蘇州,無怪餘秋雨先生稱之為白發蘇州。它比杭州小巧,比無錫細致,少了南京的帝王之氣的壓抑,而比之徽州顯得清朗,遠遠對比於上海的嘈雜。
在這樣的寒山寺畔江楓橋外,虎丘上下石湖串月之旁,滄浪亭邊網師園中,悠哉樂哉,難道不正是千求萬求而不可得的那種寧靜致遠的境界嗎?
這就是被女性化的蘇州。
繼而,蘇州人往往被女性化,什麼優美、柔和、文靜、高雅;姑娘們則被譽為小家碧玉、大家閨秀,還有那夠不上“碧玉”的也被呼之為“阿姐”。
蘇州人之所以被女性化,其誘因是語言,是那要命的吳儂軟語。吳儂軟語出自文靜、高雅的女士之口,確實是優美柔和,婉轉動聽。據說,一位美國作家參觀蘇州刺繡廠,由刺繡名家朱鳳女士講解。朱鳳女士生得優美高雅,講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那位美國作家不要翻譯了,專門聽她講話。旁人問他是否聽得懂?他笑了,說他不是在聽介紹,而是在聽音樂,說朱鳳女士的講話like
music,像美妙的樂章。
可是,吳儂軟語由男人來講就有點“娘娘腔”了。那老作家張天翼年輕時在蘇州鬧過革命,也在蘇州坐過監牢。他開玩笑說蘇州人遊行示威的時候,喊幾句口號都不得力,軟綿綿地,說著,他還模仿蘇州人喊了兩聲。還真得承認,如果用吳儂軟語喊“打倒……”確實不如用北方話喊“打倒……”有威力。
已故的蘇州幽默大師張幻爾,他說起來還要滑稽,說北方人吵架要動手時,便高喊“給你兩個耳光!”蘇州人吵架要動手時,卻說“阿要撥儂兩記耳光嗒嗒?”實在是有禮貌,動手之前還要先征求意見:“要不要給你兩個耳光?”兩個耳光大概也不太重,“嗒嗒”有嚐嚐味道的意思。當然,如今的蘇州人,從幼兒園開始便學普通話,青年人講地道蘇州話的人已經不多了,吳儂軟語也多了點陽剛之氣,隻有在蘇州評彈中還保留著原味。
蘇州人被女性化,除掉語言之外,那心態、習性和生活的方式中,都顯露出一種女性的細致、溫和、柔韌的特點,此種特點是地區的經濟和文化形成的。
吳文化是水文化,是稻米文化;水是柔和的,稻米是高產的,在溫和的氣候條件下,那肥沃的土地上一年四季都有產出,高產和精耕相連,要想多收獲,就要精心地把各種勞務做仔細的安排。一年四季有收獲,就等於一年四季不停息,那勞動是持續不斷的,是有韌性的。這就養成了蘇州人的耐心、細致、有頭有尾。蘇州人把日常的勞作叫做“爬”,常聽見有老蘇州在街坊中對話:
“你最近在做啥?”
“嘸啥,瞎爬爬。”
“瞎爬爬”是謙詞,意即胡亂做點事情。修建房屋,改善居住叫爬房子;做家具,添陳設叫爬家什;侍弄盆景叫爬盆景,不停地做事叫“勿停格爬”。爬不是奔,速度可能不快,可卻細致、踏實、永不停息,是一種“韌性的戰鬥”。
蘇州人細致而有耐性的特性,用不著調查了解,隻要看一下蘇州的刺繡、絲綢,遊覽過蘇州的園林後便可得出結論,如果沒有那些心靈手巧,耐心細致的蘇州人,就不可能有如此精美的繡品和精致的園林。一個城市的生活環境,是傳統文化的體現,是人們習性的綜合反應。
蘇州人之所以被女性化,還有一個小小的原因,說是蘇州出美人。中國的第一美人是西施,西施是浙江人,卻被“借”到蘇州來了,因為她施展美貌和才藝的平台是在蘇州,在蘇州靈岩山上的館娃宮裏,如果沒有“吳王宮裏醉西施”,那西施的美貌也就湮沒在浦陽江中了。
還有一個陳圓圓,蘇州昆腔班的,吳三桂為了她,便“衝冠一怒”,去引清兵入關。
這些女子的美貌算得上是“傾國傾城”;不傾國傾城而令人傾倒的就不可勝數了,連曹雪芹筆下的林妹妹,都是出生在蘇州的閶門外麵。直到如今,還有人重溫詩人戴望舒的《雨巷》,撐著一把傘,在蘇州的雨巷中尋找那“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
蘇州人被女性化,這也沒有什麼貶義,喊口號雖然缺少點力度,卻也沒有什麼害處。相反,在當今電子化生產的條件下,蘇州人的精細、靈巧、有耐性,卻成了不可多得的優點,成了外商投資在人力資源上的一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