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最浮躁的城市:長沙
1.閑話長沙人
像中國許多地方上的人一樣,長沙人也沒有什麼格外了不起的地方。但長沙人就是自負得不得了。天上的事情曉得一半,地上的事情全曉得。這就是毛澤東在他的著作裏都提到過的“長沙裏手”。
“裏手”,長沙方言,意為內行。長沙人於是對哪怕自己不曉得的事情也很要來裏手一把。一個外地人,同長沙人扯談(聊天),你會聽到他說個不休,對任何事情發表一堆相互矛盾而且說過之後就會迅速忘記的見解。除了偉大的北京人,你恐怕還真沒見過如此偏於一隅而又胸懷了宇宙的角色。所以長沙人的裏手相,很不缺少漫畫的神采。
長沙人給人的印象是熱情、好客、聰明、精明、能幹、愛麵子。長沙人個個都可以稱得上是“裏手”,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想到那裏就扯到那裏,完全的“意識流”風格。
但長沙人不如北京人層次高,據說在北京坐的士,司機跟你聊天,談及互聯網,可以深及TCP/IP協議的層次。長沙人不行,與的士司機聊天,談談肉價和股市還差不多。
長沙人也不如上海人精明和排外,長沙從沒有過半兩的糧票,更不會看外地人不來。客人來了頭件事是泡杯茶,再清貧的人家熱茶總會有一杯的。留客呷飯絕對誠心誠意,看起熱鬧來賽過看戲,三天冇看戲,道場也要得。
但長沙人做生意比不過邵陽人,也比不過常德人,你看上世紀90年代初炒房地產,發大財的都是些邵陽人。而長沙的“德語族”(講常德話的)們,非常的抱團,一口的“德語”,並不想改口說長沙話。
有人說長沙人的性格裏有“騾子精神”,意指長沙人做事很強、很倔、不撞南牆不回頭。這話是說得很有幾分褒獎的意味。這麼說的人舉出一堆了不起的長沙人來,誰誰誰、誰誰誰,所以了不起,蓋因有了這呱呱叫的“騾子精神”。這種說法當然很妙,然而細想下去問題就來了。
“騾子精神”應當為全體長沙人所有——你舉出的一堆了不起的長沙人有,你舉不出來的更大一堆不怎麼了不起的長沙人也有。於是一堆了不起的長沙人所以了不起是因了這“騾子精神”,更大一堆不怎麼了不起的長沙人所以不怎麼了不起豈不也是因了這“騾子精神”?我看還是不要這麼褒獎的好,免得讓人鑽了邏輯上的空子,笑話道:看吧,絕大多數的長沙人,因為有了這“騾子精神”,瞧上去很不怎麼樣哦!
長沙人的樣子是這樣的:走一步“海路”,口裏嚼著檳榔,一手端個大茶缸(號稱“老板杯”),另一隻手叼支煙,滿臉通紅帶著酒氣。開口打招呼,先是一句“標準市罵”:“×你媽媽×”。還惟恐旁人聽不到,聲音特高,接著才說話。如果對方姓張,就是“張×,好久冇看見你咯塊×噠,搞麼子卵路去了羅”?
被打招呼者也習以為常,毫不介意,還連連點頭,笑著答話。自然也是“卵”啦、“×”啦一長串,好像不如此,不顯得親熱。
以前長沙人愛吵架,罵要罵個人高。不吵贏不罷休,但很少動手。
有個笑話:長沙人罵架,都喜歡講狠,就是不動手。碰上個東北人,不愛罵,省著力氣好動手,“啪!”一耳光搧過來。長沙人挨了一下,罵得更凶,吼得也更狠:“好!×你媽媽×,你敢打老子!你再打一下試試。不把點狠你看,你也不曉得老子厲害。”
“啪!”東北人不罵,又是一巴掌。
長沙人捂著臉,咀巴還是硬的:“×你媽媽×,你還真打,好!你有狠你就莫走,你等噠。”說完捂著臉跑了。
在長沙公共汽車上聽到一段對話蠻有意思,是調侃嘴巴硬的:
大巴司機是一中年男子,在擁擠路段搶道超車,車上一位年輕的女售票員提醒他,莫超車,怕有警察。大巴司機說:怕卵哩!照開不誤。女售票員說:你咯氣子嘴巴硬羅,等下碰噠警察,你就陽萎噠!
準確地道出了長沙人色厲內荏的特點。
以前長沙人吵架,即便動手,也是凶點的那位抓住對方領口不放,被抓的一方也對揪著。雙方的另一隻手很少送老拳上去,都是警告對方:“鬆不鬆?不鬆手就要你看傢夥!”然後在眾人的勸解下放手。當然,嘴巴從頭到尾都是不饒人的。所以說,“長沙人有狠都在嘴巴子上”。
何以現在有的人動不動就打起來了呢?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功夫片看多了,勇敢起來;二是,嚴格講,有很多打架者並非正宗長沙人,不過在長沙這塊地盤生活罷了。
長沙人又好吃喝。找得出理由來也吃喝,找不出理由來也吃喝。長沙的街頭,陣陣吃喝之風迎麵勁吹。一會兒瓦罐菜,一會兒蒸菜,一會兒辣味海鮮,一會兒蛇或是王八。總之是要多放辣椒,多放油,多放豆豉醬油味精。長沙人做的菜,你與其說是吃到了那菜的味道,不如說是吃到了那菜的調料。比方螃蟹,廣東人上海人吃的是它的原味,至多佐一點薑蔥。長沙人,薑蔥之外,是大把大把的辣椒大蒜紫蘇桂皮八角茴。外地人吃出來一背心的汗,嘖嘖嘖,乃不知螃蟹本身為何味!
長沙人且家家戶戶打麻將。“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把這唐詩換兩個字,“長沙一片月,萬戶搗將聲”,恰成寫照。自家裏打,朋友同事鄰裏親戚處打,街口上麻將室裏打,三伏夜裏還擺幾張桌子路燈下頭赤膊著身子打。方城之戰,狼煙四起,打出來太平盛世空虛的快活、無聊的精彩。隻是不能聞雞起舞了。雞聲啼起時,鼾聲也乍起,太陽底下於是真的無新事。
然而長沙人是樂天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就這麼堅持了自己的一分樂天的笑容。該變的自然在變,不該變的自然不會變,與灑家何幹?這便是長沙人的人生態度,以不變應萬變。
長沙人在世界各地相遇,老鄉見老鄉,第一句話是:×鱉,你在咯裏(這裏)哦!口頭俚語,多少有點邋遢,但是情緒偏偏很衛生。驚喜之後是鄉情,鄉情之後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長沙人於是也很瀟灑,並不怎麼纏綿悱惻、善感多愁。世界上到處都有長沙人的影子,長沙人在哪裏都像朝天椒一樣,火辣辣的、裏手的、掏腸子掏肺的,因此,也是透明的。
其實長沙人你一見之下隻要聽他開口說三句話,必曉得他是長沙人。不是聽出了長沙人的口音,而是看出了長沙人的性格。
遍布食肆的小街上,一串串火紅的辣椒掛在屋外,就好像一盞盞耀眼的紅燈籠,是整條街道最醒目的招牌。長沙人看見了這樣的紅色,心裏立刻踏實了起來……長沙,怎一個辣字了得!
“湖南怕不辣”,在中國可謂是一句名言。有人說湘菜極似親切明豔的湘妹子,看起來漂亮不說,嚐起來,辣得眼淚鼻涕可以一起下來,豈是一般的清粥小菜可以比擬的?
湖南人吃辣椒,可算是費心得到家了。別人把辣椒當做配菜和調料,而湖南人卻把辣椒當主菜來做。辣椒要麼是紅紅的一片,好像湖南人的熱情一樣;要麼是綠色的一片,好像悠悠的湘水湘情。
什麼將囂張變清香的燒辣椒皮蛋,將原始的美麗保存完好的醃辣椒,什麼色香味俱全的紅尖椒炒臘豬嘴,讓人頭暈目眩的剁辣椒蒸雞和醬辣椒蒸魚頭,這些菜簡直是光聽名字就讓人流口水。
而在整個湖南,將這種辣的風格詮釋得最為完美全麵的地方,恐怕就非長沙莫屬了。
長沙是湖南的黑洞,吸納了湘潭人的霸道、瀏陽人的憨直、邵陽人的剛烈、衡陽人的縝密、湘鄉人的執著、益陽人的柔和,常德人的靈秀……薈精咀華,相互碰撞,羽化成了長沙人複雜多變的性格。
天大的事,和長沙人談,他都有點漫不經心。死了人你找他報喪,他會對你“彈四郎”(湖南特有的喜慶辦喪方式);手頭緊找他借錢,他會先笑你“流光郎”(不名一文義);找情人東窗事發,請他掩飾,他會譏你“麗格爛”(情人的代名詞),了不得難。總之不太把事當回事,在其眼中沒有了不得難的事、過不去的險灘。生活中亦真亦幻,亦莊亦諧,虛虛實實,一點正經都沒有,調侃中就把正事辦了。
長沙人的這一特性,用一個“油”字似可傳神。但這一油字並不能說長沙人幹事不負責,亂彈琴。“你拜托的事,那是哥哥你看得起我,弟弟有麵子。”他的心比你還急,再有困難,都要兩肋插刀,盡心盡力完成,不然就對不住朋友——“絆了式樣”(出了醜),在朋友中就會臉上無光,抬不起頭,做不得人。這時節,你就可以感到長沙人偶爾露出來的一絲俠性。
長沙人這種秉性的形成,據說與氣候有關。長沙屬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四季分明,熱時熱得蒸籠裏坐,冷時冷得冰淩上臥,氣候的反差造成了長沙人奇特的民風和冰火兩重天的思想情感。
長沙人秉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傲氣十足,海式聊天。其待人接物的習慣思維就是,對你客氣是因為你是客人或領導,禮儀自然要周到,馬虎不得。但聽不得人家牛皮,你牛皮,老子更甚。
一句話,就是眼界高,不服行。你說你官大,他立馬會想,官大大得過毛大爹(湖南人對毛主席的尊稱)不?你說你善畫,他會想,你畫得過白石老師傅不?你說唱歌唱得好,他立馬會想,你唱得過李穀一妹妹不?你說你是作家,他立馬會想,你寫作寫得過韓少功哥哥不?那一刻,這些人就都是他的嫡親親戚。先就讓你“絆噠矮”(差一截),橫豎都是個“畫胡子(假的)”。
長沙人衡量人才的標杆是如此之高,你在他麵前能平起平坐就是三生有幸,指望自報山門的時候順便翹一下尾巴,那是癡心妄想。
就算你厲害,他心下佩服,但嘴也不會服軟,更不會打躬作揖、五體投地,而會回去悄悄懸梁刺股,拚命努力。冀望有朝一日與你這樣的狠角色一較短長,這也是長沙人性格中執著、霸蠻而又可愛之處。因此,最牛皮的業內高手到了長沙也牛皮不得、炫耀不得,火焰先就要矮三分,外加小心二分,畢竟“惟楚有材”的大牌子高掛著,那可不是浪得的虛名。
長沙人鑒識水平高,即便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都不會迷信權威,任你何方神聖,到了長沙他就先給你打個三分折,甚至先來上三下殺威棍,是騾子是馬,先拿出來遛遛,沒點真本事,靠名氣想在長沙撐場麵、立碼頭,不是絆噠(摔了)腦殼,就是吃了老虎肉。
但長沙人對真有本事、令其佩服的人,又是不吝掌聲的,你能得到長沙人的欣賞,那就真有兩把刷子,在長沙立得定腳跟,在全國就不難得到點動靜。
人稱長沙人為“長沙裏手”,半是讚賞,半是貶陳。長沙人給外人的感覺就是天上的事情曉得一半,地下的事情全曉得,皇帝老子都敢罵。長沙人有點自大、盲目,有點固步自封,聽不得有人講長沙的不是,在這點上一萬個愚公也移不了這座“山”。
“長沙就是比你們的城市好,長沙人就是比你們聰明漂亮,長沙話就是好聽,長沙的菜就是好吃,哦式(怎麼樣)?”
這語氣,一開始就沒商量,一連串的重複肯定,機關槍一樣射出,哥哥你就準備變成篩子吧,招架不住你就隻有服軟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