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最具流動感的城市:武漢
1.武漢人的性格
“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武漢人的名聲似乎不好。
這有點像上海人。不過,上海人名聲不好,是因為他們自視太高,看不起人;武漢人名聲不好,則是因為他們火氣太大,喜歡罵人。
說起來,武漢人罵人的“水平”,大概算得上全國第一。俗話有“武漢人什麼娘都敢罵”的說法。武漢市的“市罵”很多,最常用和最通用的主要是“婊子養的”(次為“個板馬”),使用頻率比咱們的“國罵”(他媽的)還高。
其實,這句話,有時也不一定是、甚至多半不是罵人,隻不過表示一種語氣,甚至隻是一種習慣用語,什麼意思也沒有。比方說,武漢人稱讚一本書或一場球賽好看、一場遊戲或一件事情好玩,就會興高采烈地說:“個婊子養的,好過癮呀!”誇獎別人長得漂亮或事情做得漂亮,也會說:“個婊子養的,好清爽呀!”甚至當媽媽的有時也會對子女說:“你個婊子養的”;或者說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會說“他個婊子養的”。
池莉小說《不談愛情》中吉玲的姐姐們就是這樣相互稱呼的。每到這時,吉玲媽就會不緊不慢滿不在乎地提醒一句:“你媽我沒當過婊子。”想想也是,武漢人這樣說話,如果認真算來,豈非自己罵自己?不過武漢人既然“什麼娘都敢罵”,當然也就敢罵自己的娘。一個連自己的娘都敢罵的人,當然也就所向無敵,沒人敢惹。
這就和上海人很有些不一樣。上海人是“派頭大,膽子小”。平常沒事的時候,一副“高等華人”的派頭,不把外地人放在眼裏,一旦外地人凶起來,“乖乖隆地洞”,立刻就“退兵三舍”,聲明“君子動口,不好動手的喏”。武漢人可沒有這麼“溫良恭儉讓”。他們不但敢“動口”,而且也敢“動手”。武漢人到上海,看上海人吵架,常常會不耐煩:“個婊子養的,吵半天了,還不動手!”他們覺得很不過癮。
的確,武漢人的敢動手,也是全國有名。因此,全國都有點討厭上海人(但不害怕),全國也都有點害怕武漢人(但不討厭)。討厭而不害怕,所以諷刺上海人的笑話小品不少;害怕而不討厭,所以諷刺武漢人的笑話小品不多,盡管背地裏也不少嘀咕。
其實,武漢人不但火氣大,而且“禮性”也大。武漢人說話,一般都會尊稱對方為“您家”(吵架時例外),相當於北京人的“您”,實際上也是“您”字的音變,讀作niɑ,和nin非常接近。不同的是,武漢話的“您家”還可以用於第三人稱,比如“他您家”,相當於“他老人家”。同樣,一句話說完,也總要帶一個“您家”,作為結尾的語氣並表示尊敬,也相當於北京人的“您哪”。北京人講究禮數,開口閉口,每句話後麵都得跟個“您哪”:“多謝您哪!回見您哪!多穿點衣裳別著了涼您哪!”武漢人也一樣:“勞為(有勞、偏勞、多謝)您家!好走您家!明兒再來您家!”你說禮性大不大。
不過,在北京人那裏,“您”是“您”,“您哪”是“您哪”,一用於稱呼,一用於後綴,不會混亂。而武漢人則不論是“您”還是“您哪”,通通都是“您家”。結果就鬧出這樣的笑話來。一個武漢人問:“您家屋裏的豬養得好肥呀,麼時候殺您家?”對方答:“明兒殺您家。”兩個人都很客氣、講禮,但結果卻好像兩個人都挨了罵。
隻要使用“您家”,不管是用於稱呼,還是用於後綴,都是“敬語體”。這一點和北京話大體上一樣。但如果長輩對晚輩說話也用起“您家”來了,則可能會有挖苦諷刺之意。當然,北京人在“損人”時也會使用“您”這個字。比如買東西嫌貴,賣主白眼一翻:“您哪,自個兒留著慢慢花吧!”這種用法武漢也有:“不買就算了呐!您家們味兒幾大呐!”但不難聽出,北京人的話裏透著股子蔑視,武漢人的話裏則是氣哼哼的了。
所以,武漢人雖然也會“損人”(準確地說是“挖苦”),卻更喜歡痛痛快快地罵人。罵人多過癮呀,不用“您家”長“您家”短的,一句“婊子養的”,就什麼意思都清楚了。
武漢人雖然十分講禮(隻限於熟人),卻並不虛偽。相反,他們還極為憎惡虛情假意、裝模作樣的做派,稱之為“鬼做”,有時也叫“啫”音(zě)。“啫”這個字,字典上沒有,是武漢獨有的方言。它和上海話中的“嗲”有相近之處又大不相同。上海話中的“嗲”,至少並不都是貶義,比方說“老嗲咯”就是“非常好”的意思。武漢人之所謂“啫”卻絕無“好”意,最多隻有“嬌嗲”的意思。
比如一個有資格撒嬌的兒童(一般限於女孩)十分嬌嗲可愛,武漢人也會讚賞地說:“這伢好啫呀!”而極盡撒嬌之能事,則叫“啫得滂醒”。但更多的用法,卻是對“撒嬌”、“發嗲”的一種輕蔑、諷刺和批判,尤其是指那些根本沒有資格撒嬌、發嗲或擺譜,卻又要裝模作樣、忸怩作態者之讓人“惡心”、“犯酸”處。遇到這樣的情況,武漢人就會十分鄙夷地說:“你啫個麼事?”或“闖到鬼了,屁大一點的辦事處,他個婊子養的還啫不過”。看來,武漢人之所謂“啫”,大概略似於台灣人所謂“作秀”。所以武漢人也把“啫”和很怪的人叫作“莊秀梅”,也是有“作秀”的意思。不過,“作秀”作的都是“秀”,“啫”作的卻不一定是“秀”,甚至根本“不是東西”;“作秀”雖然假,卻或者有觀賞性,或者能糊弄人,“啫”卻既無觀賞性,也不能糊弄人,隻能讓人惡心。所以,說一個人“啫裏啫氣”,絕非好評。
武漢還有一句罵人的話,叫“差火”。所謂“差火”,也就是不上路、不道德、不像話、不夠意思、不懂規矩、不好說話、愛挑毛病、做事不到位等意思的一種總體表示。因為做飯如果差一把火,就會煮成夾生飯,所以差火又叫“夾生”,也叫“半調子”。在武漢話裏,“他個‘板馬’蠻夾生”、“他個‘板馬’蠻差火”,或“莫差火”、“你個婊子養的夾生麼事”等等,意思都差不多。夾生飯不能吃,半調子不好聽。一個人,如果不好說話、不好相處、不夠意思,就會被認為是差火、夾生,他在武漢人中間也就很難做人。
那麼,什麼人或者說要怎樣做才不“夾生”或不“差火”呢?
第一要“仗義”,第二要“大方”,第三要“到位”。武漢人很看重朋友之間的友誼,真能為朋友兩肋插刀。一個人,一旦有難,找武漢的朋友幫忙,多半能夠得到有力的幫助。如果你是他們的“梗朋友”,則能得到他們的拚死相助。武漢人所謂“梗朋友”,相當於北京人的“鐵哥們”。如某個人不折不扣地是個糊塗蟲,武漢人就會說:“這個老幾‘活梗地’是個‘糊糖’”,所謂“活梗地”,也就是地地道道地、不折不扣地。“鐵哥們”當然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朋友,也是沒有半點含糊、一點也不夾生的朋友,同時還是可以把自己完整地、全身心地交付出去的朋友,因此是“梗朋友”。
和武漢人交“梗朋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說不難,是因為武漢人對朋友的要求並不高。他們一不圖名,二不圖利,隻圖對脾氣、夠意思。說不易,則因為人家是“梗的”,你也得是“梗的”。
在武漢人看來,交朋友就得“一根燈草點燈——沒(讀如‘冒’)得二心”,不能“碼倒搞”(做假)、“詐倒裹”(吹牛),更不能“抽跳板”。“抽跳板”也叫“抽跳”。它有“過河拆橋”的意思,但比“過河拆橋”內容更豐富。“抽跳”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朋友搭好了跳板,因為講義氣,讓你先上,然而你上去後卻把跳板抽走了,害得朋友上不來;二是你答應給朋友搭跳板,甚至已經搭了,但臨到朋友準備上時,你卻把跳板抽走,害得朋友希望落空,而且想補救也來不及。顯然,無論哪一種,都是差火、夾生、半調子,簡直不是東西。嚴格說來,“抽跳”已是背叛。如果竟然出賣朋友,則叫“反水”,那就會成為一切朋友的公敵,最為武漢人所不恥,連“婊子養的”都不如了。
照理說,武漢人這個要求並不高。
不錯,不吹牛、不扯謊、不抽跳、不反水,這些要求是不高,隻能算作是交朋友的起碼道德要求。而且,不但武漢人會這樣要求,其他地方人也會這樣要求。所以,能做到這些,還不能算是“梗”。所謂“梗”,就是完整地、全部地、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朋友,包括隱私。這就不容易了。但武漢所謂“梗朋友”是有這個要求的。至少,當你的“梗朋友”有事來找你幫忙時,你必須毫不猶豫和毫無保留地全力以赴,連“哽”都不打一個。
打不打“哽”,是看一個朋友“梗不梗”的試金石。所謂“打哽”,原本指說話卡殼。一個人,如果有所猶豫,說話就不會流暢。所以,打不打“哽”也就是猶豫不猶豫,不猶豫就不打哽。不“打哽”,也就是“爽朗”,武漢話叫“唰喇”。對於一個武漢人來說,“唰喇”與否是極為重要的。它不但意味著一個人夠不夠意思和有沒有意思,而且甚至決定著一個人會不會被人看得起。比如你對一個武漢人介紹另一個人說“那個人一點都不‘唰喇’”,這個武漢人的眼裏馬上就會露出鄙夷蔑視的目光。
“唰喇”的本義是“快”。比如要求動作快一點,武漢人就會說“搞‘唰喇’點”。要求決定快一點,也會說“搞‘唰喇’點”。顯然,這裏說的“快”,還不是或不完全是“快捷”,而是不要拖泥帶水、猶猶豫豫,是心理上的快而非物理上的快。所以“唰喇”就是“爽朗”、“爽快”。武漢人讀作“唰喇”,不知是爽朗、爽快一詞的音變,還是一個象聲詞——書翻得很快,唰喇;箭射得很快,唰喇;衣襟帶風,出手很快,也唰喇。不過,從武漢人“該出手時就出手”的性格看,我懷疑那是拔刀子的聲音。
快則爽,叫“爽快”;爽則朗,叫“爽朗”。爽朗是武漢人性格的核心。也就是說,如果要用一兩個字概括武漢人的性格,那就是“爽朗”。爽朗之於武漢人,猶如精明之於上海人。精明是上海人的族徽,爽朗則是武漢人的旗幟。上海人崇拜精明,因此有一係列鄙夷不精明者的詞彙,如戇大、洋盤、阿木林、豬頭三、脫藤落攀、搞七廿三等。武漢人崇尚爽朗,也有一係列批判不爽朗者的詞彙,如夾生、差火、半調子等都是。此外還有“扳俏”。所謂“扳俏”,也就是北方人說的“拿把”,亦即沒來頭和沒道理地擺譜拿架子。別人給他四兩顏色,他就當真開個染房。朋友有事來找他,也要打官腔,或者扭捏拿把不肯痛痛快快答應。這時,武漢人就會既憤怒又輕蔑地說:“老子把他當個人,他倒跟老子扳起俏來了。”
扳俏不可取,嘀哆也要不得。所謂“嘀哆”,也就是嘮叨、囉嗦、粘乎、婆婆媽媽、拉拉扯扯,有時也包括瞻前顧後、想法太多等等,總之是不爽快。比如你做一件事情半天拿不定主意,武漢人就會說:“莫‘嘀哆’,搞‘唰喇’點。”又比如到有關部門去辦事,辦事人員又看材料又看證明還要盤問半天,武漢人也會評論說:“這個人蠻‘嘀哆’。”顯然,這裏的“嘀哆”,已不是“嘮叨”了。不過,就批判譴責的程度而言,“嘀哆”要較“差火”為輕。嘀哆是性格問題,差火是道德問題;嘀哆讓人不耐煩,差火則簡直不是人。
屬於不爽朗的還有尖、慪氣、憔氣等。漚氣和憔氣都是生氣,但不是一般的生氣,而是憋在心裏生悶氣。因此會漚出病來,使人憔悴;而“憔氣古怪”則指心胸狹窄、想不開、小心眼兒、愛耍小脾氣等毛病。這也都是不夠爽朗的意思。“尖”則是小氣。武漢人要嘲笑一個人小氣,就會說:“這個人尖死。”外地人往往弄不清武漢話裏的這個“尖”字,以為是“奸”,其實不然。武漢人把“奸滑”叫作“拐”,“尖”則是小氣、吝嗇。因為爽朗者都大方,不爽朗則小氣。小而至於“尖”,可見小氣到什麼程度。
除為人“唰喇”外,做事到位也很重要。因為差火的本義就是“不到位”;而做事“不到位”,也很容易把事情弄“夾生”。這樣一來,弄不好就會把人得罪到家,後果也就可想而知的嚴重。要知道,武漢人可是連罵人都十分到位的。不信你去聽武漢的潑婦罵街,那可真是淋漓盡致,狗血噴頭,什麼話都罵得出來。所以,你如果做人做事不到位,夾生半調子,那就一定會挨罵,而且會被罵得十分“到位”。
於是武漢人做事就會“鉚起搞”。比如“鉚起寫”、“鉚起講”、“鉚起吃”等等。有人把“鉚起”寫成“卯起”,是不確的。方方說“鉚起”的意思是“使勁”、“不停”、“沒完”(《有趣的武漢話》),也沒說全。“鉚起”最重要的意思,是死死咬住、不依不饒,就像被鉚釘鉚住一樣,因此是“鉚起”而不是“卯起”。如果僅僅隻是“不停”,則叫“緊”。比如,“你緊搞麼事?”“緊搞”隻是不停地搞,“鉚起搞”則還有一股韌勁,其程度較“緊搞”為重。
武漢人的“鉚起”也不同於成都人的“雄起”。“雄起”即勃起、堅挺,“鉚起”則有堅持不懈、堅忍不拔之意。“雄起”乃勃然奮起,“鉚起”乃力求到位。這也是兩地人性格不同所致:成都人綿,故須“雄起”;武漢人躁,故須“鉚起”。
從某種意義上講,“醒倒媒”也是“鉚起搞”之一種,是一種特殊的“鉚起搞”。醒,也許應該寫作“擤”。方方說,“醒”有“痞”的意思。其實,“醒”這個字在武漢話中意思非常複雜微妙。比如“滂醒”是“厲害”(如“啫得滂醒”就是“啫得厲害”),“醒黃”則是“扯淡”(如“鬧醒黃”就是“胡日鬼”)。“醒裏醒氣”雖然就是“痞裏痞氣”,卻不是一般的“痞”,而是那種涎著臉、賴著皮、糾纏不休又嬉皮笑臉的“痞”,有點擤鼻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