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最具流動感的城市:武漢(2 / 3)

倒,在武漢話中是一個常用的助詞。說的時候,要讀輕聲。它的意思,相當於“什麼什麼樣地”,如“詐倒裹”、“碼倒搞”等等。碼,有做假、裝門麵等意思。比如一個人其實貨色不多,便隻好把全部貨色都碼起來充大。所以,“碼倒搞”就是假模假式、虛張聲勢地搞。“詐倒裹”,則是自吹自擂、狐假虎威地“裹”。裹,在武漢話裏有糾纏、理論、撕擄、摻和等多種意思。比如糾纏不清就叫“裹不清白”。詐倒裹,也就是冒充什麼什麼的來摻和。由此可知,“醒倒媒”就是厚著臉皮沒完沒了地來糾纏。媒,應寫作“迷”。武漢人讀“迷”如“媒”。比如舞迷就叫“舞媒子”,戲迷就叫“戲媒子”。迷,可以是迷戀,也可以是迷惑。“醒倒迷”中的“迷”,當然是迷惑。因其最終是要達到某種目的,也可以諧其音寫作“媒”。方方寫作“醒倒媚”,似可商榷。因為“媚”非目的而是手段,其意已含在“醒”字之中;目的是拉扯、糾纏,故應寫作“迷”或“媒”。

崇尚“唰喇”的武漢人最受不了“醒倒媒”。不理他吧,糾纏不休;發脾氣吧,拳頭又不打笑臉。最後隻好依了他拉倒。當然也有先打招呼的:“莫在這裏‘醒倒媒’,(東西)不得把(給)你的。”但如果堅持“醒倒媒”下去,則仍有可能達到目的。所以方方說“醒倒媒”是武漢人的一種公關方式,這是不錯的。武漢人脾氣硬,不怕狠,卻對牛皮糖似的“醒倒媒”無可奈何。其實,“醒倒媒”恰恰是武漢人性格中應有之義。因為武漢人的性格不但包括為人爽朗、仗義、大方,還包括做事到位。要到位,就得“鉚起搞”,包括“鉚起醒倒媒”。所以,武漢人還不能不吃這一套。

總之,武漢人的性格中有韌性、有蠻勁,也有一種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精神。這種精神和爽朗相結合,就形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武漢人的這種性格甚至表現於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是在三伏天也要吃油炸食品的。在酷熱的夏天,武漢人依然排隊去買油餅油條。廚師們汗流浹背地站在油鍋前炸,食客們則汗流浹背地站在油鍋前等,大家都不在乎。有個笑話說,一個人下了地獄,閻王把他扔進油鍋裏炸,誰知他卻泰然自若。閻王問其所以,則答曰“我是武漢人”。

武漢人連下油鍋都不怕,還怕什麼?

2.武漢男人:動物凶猛

武漢男人有個特性,就是從不拿鏡子照自個兒。一照就裏外不是人。北京爺們即使晾在皇城根下曬日頭,也特有優越感,紅旗下的蛋嘛;上海的阿福哥們則滿口的阿拉阿拉,一覺醒來“東方明珠”趕超“東方之珠”,牛氣烘烘。武漢的爺們呢,山高皇帝遠,煙波江上使人愁,怎麼看,都左右不是個東西。

都說武漢這地方在改革開放中長期受冷落了,武漢人委屈得沒脾氣了,武漢的男人也格外地成了風箱裏的老鼠。委屈是委屈了,但就是沒聽到武漢男人“路見不平一聲吼”。武漢男人說好聽點是沒自我意識,說醜點,是混混,懵懵懂懂。“大武漢”,“中部崛起”,這些口號空喊了多年,就沒見武漢男人“鉚起搞”過。還就這麼過來了。

武漢男人是大事搞不了,小事一窩炒。五湖四海,也就屬武漢男人愛湊熱鬧,喜歡紮堆。大馬路上圍成一圈的,看球時下傻勁吼的,擺地攤搞批發雞零狗碎而又熱火朝天的,十有八九,都是武漢爺們。甲A賽場上,好好一支武漢球隊,七上八下,被盤成了甲B“苕貨”,武漢球迷不去添油鼓勁,反而去爆炒女足,這不是湊熱鬧是什麼?天下似乎就武漢男人明白事理,還拉得下麵子,五大三粗的大老爺門,紮起紅頭巾,擂起大鼓,臉塗得一塌糊塗,為我們的鏗鏘玫瑰玩命地喝彩,擱別的哪個地方的男人還能不汗顏啊。

商場上,搞批發是武漢男人的拿手好戲。煙酒茶日用品,鍋碗瓢盆外帶服裝,不大不小的漢正街上,武漢男人卻格外地做得心安理得、有聲有色。精英意識淡薄、實業精神欠缺是武漢男人的通病。

武漢男人中,熱衷做小生意的不少。在武漢的大街上去溜達一圈,你會發現賣報的、賣熱幹麵的、賣水貨西服的、賣水果盅的、賣針賣線的,見縫插針地散布在城市的邊邊角角,門類之齊全超出你的想象。

武漢男人說不好聽點,有點像動物裏的野豬和狼群。橫蠻、粗鄙、撒潑、抖狠。好起來可對人掏心掏肺,兩肋插刀;一旦毛起來,親娘老子也給你拱翻!說起來,武漢這個地方原本是由長江碼頭繁華興盛起來的,武漢男人做事有狠勁,像舊社會走江湖跑碼頭的,經得起摔摔打打、磕磕碰碰,就來自這種江湖風氣。

別的不說,在外地人心目裏,一談到武漢男人,首先想到的往往是這樣一番景象:繁華擁擠、小商雲集的漢正街頭,一個鄉下人打扮的男子肩扛溜光圓滑的扁擔,朝上的一頭吊著捆綁貨物用的繩索,舉目四望——這是武漢特有的職業,俗稱“扁擔”,專門為四方來購小商品的販子短途搬運。正如漢正街混亂無序一樣,扁擔這一行也曾一度充滿了暴力和欺詐,後來經政府出麵整頓,發照經營,才略為規範。

武漢男人喜歡單幹,喜歡在社會叢林裏單獨獵食。他們合夥經營,也往往“同床異夢”,最終可能落個一拍兩散。

坊間流傳著一個關於“九頭鳥”的逸事。“九頭鳥”是鄂菜成功進京的典範,十餘年時間,“九頭鳥”連鎖酒店就遍布京城。他們以“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為招徠口號,以湖北瓦罐雞湯、洪湖蓮藕排骨湯二湯開道,加上沔陽三蒸、武昌魚、麻城板栗、黃州蘿卜、大冶鴨湯等湖北菜,著實讓北京人久旱的胃口滋潤了一把。鼎盛之日,“九頭鳥”經常是門庭若市,食客排隊等候進餐。然而,正當“九頭鳥”如日中天、想要鯤鵬展翅之際,“九頭鳥”的老板和老板娘卻上演了一場“將相失和”的鬧劇。商標歸了老板娘,譽冠京華的“九頭鳥”招牌也一夜之間換成了“九頭鷹”,口號也變成了“天上九頭鷹,地下湖北人”。一個響當當的品牌就這樣被折騰得“黃鶴一去不複返”了。

有人說,湖北人喜歡窩裏鬥,武漢男人就是典型。他們散漫隨意自由,不像上海男人那樣儀器一般的高精密,不像北京男人那樣天壇一般的心氣高,他們像豕狼一樣四處奔突流竄、蠅營狗苟。什麼樣的破事屁事醜事,他們都能接得下來,搞得起來。也不會搞出多大的名堂,但也不會搞得多慘,以至輸掉褲衩漏屁股掉底子的田地。淪落時他們不怕被別人糗,得意時他們也不忘罵別人“個婊子養的”。有時候,你還不得不佩服武漢男人的“強悍”。這種“強悍”不是叢林之王的霸氣,而是那種野生動物的皮實、經踹、求生能力強。

說武漢男人像狼像豕,也可以說是誇他們。武漢男人性格中有韌性、有蠻勁的成分,也有一種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精神。這種精神和爽朗結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在武漢男人的粗野背後,往往隱藏著一種也許算不上多高明的達觀。也許是受夠了天災人禍、高溫酷暑、戰亂兵禍,從而把生存活法看得開了,日常生活中的武漢男人顯得實實在在,不會想不開,跟自己過不去。

和武漢男人打交道久了就會發現,武漢男人不會太老實,但也不會太滑頭,還是蠻容易相處的。拿武漢男人朝夕相處的這個城市來說,武漢算不上一個經濟發達的城市,但怎麼說也是個“九省通衢”、五方雜處的大城市。架子大而兜裏癟,武漢男人有時也就難免不說些撐門麵的話了。他們抽煙不抽國產“紅塔山”,也不抽洋煙“555”,武漢產的“長城”煙就是他們永遠不倒的最愛。碰到熟人他們麵不改色地說,還隻有這煙合老子的口味。武漢男人的“擺譜”不是虛偽,而是男人愛玩的一種小伎倆。

和武漢男人交朋友,是不打不成交。武漢男人雖然粗俗,但直來直去,好惡全掛在臉上,對朋友不會拐彎抹角,下陰招。武漢男人若敬你是個人,“像回事”,不分長幼尊卑,會開口閉口稱你一聲“您家”,十足鏗鏘有味。

大凡武漢男人,最討嫌的是那種“閻王吃糍粑——鬼做”的人,在他們看來,交朋友就得“一根燈草點燈——毛(沒)得二心”,不能“碼倒搞”(做假)、“詐倒裹”(吹牛),更不能“抽跳板”(說話不算數,過河拆橋),要交就交個“梗(不打折扣)朋友”。

武漢男人的雜而俗,粗而直,往低了說是一種動物習性,往高了說,是骨裏頭的一股楚文化的浪漫氣質。武漢男人的火爆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武漢男人的粗俗也就是形象欠佳心腸不壞。做男人這樣,還有什麼話說呢。

武漢男人從來不講究個吃穿。好著裝在他們眼裏隻有一個標準:闊氣。前些年流行穿唐裝,武漢男人逢年過節就會搞件油光水滑的綢子唐裝裹在身上,以為喜氣富態,殊不知,怎麼看都像舊社會做壽時的地主老財。天氣冷的時候,武漢男人則特別地愛穿劣質皮褸,個個黑社會似的派頭十足。

說起來,壞就壞在武漢這個三教九流的城市上。因為曆史上長久經商的緣故,武漢的商業氣氛一直比較濃鬱,而武漢人又都有一個不出三代都是鄉裏人的背景,高雅藝術和文化氛圍一直紮不了根,武漢人的藝術鑒賞力和生活情趣當然也就品位不高了。在這種大氣候下,武漢男人的慘淡著裝也就不足為奇了。

武漢男人收拾自己吧,頭上倍亮,腳底抹油,一伸手一張嘴,金光燦爛,怎麼看都是暴發戶;不收拾吧,因為武漢空氣汙染嚴重,城市清潔差,到處施工,他們又常常搞得灰頭灰臉,見不得人。

說來說去,武漢男人穿是穿不過上海男人的,隻有羨慕他們的份兒。從前,歐洲人嘲笑美國佬是土包子,喜歡攆著歐洲的屁股附庸風雅時,說“歐洲人死後上天堂,美國佬死後上巴黎”,這句話用在武漢男人身上倒也蠻合適的。

或許是因為武漢“九省通衢”、南北要衝的地理位置,武漢男人喜歡吃火鍋這種大雜燴。火鍋麻辣燙,隨吃隨煮隨加,用不著精細烹調,隨意自由熱鬧,這一點蠻對武漢男人的胃口的。和重慶火鍋不同,武漢火鍋吃的不是一個“味”,而是一個熱汗淋漓的氣氛。武漢男人覺得你夠義氣,“像回事”,是個值得交的朋友,不一定請你上多高級的館子,一頓熱氣騰騰、翻江倒海的火鍋,幾瓶武漢產的“金龍泉”啤酒,就可以無話不談、相互交心了。能和哪個武漢男人吃頓火鍋,說明你和他的私人關係不錯了,他沒把你當外人。

武漢男人吃東西講究個“勁”,勁來了,就是三伏天也是死硬要吃油炸麵食的。每年酷夏,不管地下上火,氣溫多高,武漢男人都會戰高溫奪高產,排隊去買油餅油條油麵窩。油膩膩的大師傅汗流浹背地站在油鍋前炸,神聊鬼侃的食客們則汗流浹背地站在油鍋前等,誰也沒覺得不合適。

說到小吃,熱幹麵是武漢男人的最愛。前幾年,有家食品公司把這道漢味名吃做成了方便麵,在電台裏做廣告推廣。隻聽得一個武漢男人在那裏用武漢話抑揚頓挫有滋有味地念道:“熱幹麵是武漢有名的小吃,現在××公司把它做成了方便麵,香香甜甜的芝麻醬,還有好吃的蘿卜幹,趕快來嚐一嚐!”依稀有一個武漢男人閉著眼睛十分陶醉地在那裏咂嘴巴舔嘴唇。

武漢男人有點飲食厭精,每頓要求不高,有肉就行。想想湖北比較有名點氣的副食都是些麵啊餅啊糖啊之類的零嘴小吃,上不了台麵的東西,就可以略知武漢男人的飲食品位了。這些武漢男人身上哪有一點那個發明了“東坡肉”、“東坡餅”的蘇東坡的影子呢。不過話說回來,當一個武漢男人的老婆倒是蠻容易的,哄飽他的肚子就行了。

武漢男人的娛樂少得可憐,可以簡單概括為看看報打打牌。在武漢,發行量極大的通俗性刊物如《知音》、《今古傳奇》早已衝出湖北走向全國了,凡有井水處皆有人讀《知音》,也不算誇張。這兩個打著市井風情幌子的刊物完全給武漢市民的閱讀定了性。還有一張報紙《楚天都市報》,是大多武漢男人上廁所需要讀點什麼東西時的必需品。這張報紙以全麵報道武漢三鎮及周邊縣市日常雞毛蒜皮的事為己任。什麼一婦女裸奔江漢路步行街被民警拘捕懷疑是一女瘋子啦,什麼漢正街一女老板雇傭殺手暗殺老公和情婦啦,什麼武漢一男求愛不成從武漢長江大橋上跳江自殺民警奮勇撲救啦,武漢男人看得津津有味。

武漢這地頭上,南來北往,魚龍混雜,緋聞逸事本來就多,而武漢男人又有一種外地男人所沒有的獵奇心理,與《楚天都市報》可謂臭味相投。武漢的電視節目以大雜燴居多,缺少原創性不說,還品位不高。周末一打開電視,你要麼看到沒完沒了的濫電視劇——武漢男人還特別愛看,要麼是乏味的綜藝節目——什麼青年男人扮成缺牙駝背的老太婆、黃陂話講的笑話、應景的粗俗的對口相聲。武漢話劇團有個很受武漢人歡迎的男藝人,他以用武漢話講些市井故事著稱。那些略帶粗俗、土氣,上不得台麵的“包袱”往往還能逗得觀眾哄堂大笑。武漢還有一個唱湖北大鼓的,也是一男的,抑揚頓挫地講唱武漢市民自己的故事,格調都不怎麼高。如果匆匆瀏覽一遍就會發現,活躍在武漢文藝表演界的,往往都是些武漢的大老爺們。武漢男人能耍嘴皮子,會講俏皮話,可他們的智慧都用在插科打諢、討口彩、講葷故事上了。

武漢男人的另一大愛好是打牌。玩麻將的話就“打晃晃”——去掉東南西北風、紅中白板和發財,贏者下桌,輪流上。“打晃晃”的麻將玩法講究一個“快”字,摸牌吃牌打牌胡牌,動作反應要快,像陣風,故名“晃晃”。武漢男人最擅長的也正是在來來往往、形勢不清的時候亂中取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