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最奢華的城市:上海(1 / 3)

正文 第三章最奢華的城市:上海

1.北京人VS上海人

有一年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上有個小品,叫《有事您說話》。郭冬臨扮演的那個小夥子,逢人就說:“有事您說話。”為了幫人辦事(當然也為了顯示自己“有能耐”),小夥子半夜三更跑到火車站去排隊買臥鋪票,實在買不到就貼了錢買高價的。結果事情越鬧越大,弄得他自己也收不了場下不了台。饒這麼著,他見了人,還是忍不住要問一句:“您有事?有事您說話!”

這個小品自然有它自身的意義。但可以肯定,這是一個北京人的故事,而決不會是上海人的笑話。在上海,是不可能有人沒事找事到處“找”忙幫的。上海人愛說的不是“有事您說話”,而是“關儂啥事體”。這句話,不但適用於素不相識者,也適用於親戚、朋友、熟人、同事,而聞者一般也不會介意。它其實再明顯不過地表明了上海人的“灘塗意識”。

當然,上海也有“朋友,幫幫忙”的說法,但,對不起,那多半是一種挖苦,或委婉的警示,有“少添亂”、“別做手腳”或“有沒有搞錯”的意思。比方說,話說得太離譜,上海人就會笑起來,說:“朋友,幫幫忙!”又比方說,到自由市場買東西,便最好能用上海話說一句:“朋友,幫幫忙,儂勿要‘斬’我。”似乎可以這麼說,一個“有事您說話”,一個“關儂啥事體”,就這兩句話,便把北京人和上海人鮮明地區分開來。

這種比較對上海人頗為不利。因為它會給人以一種北京人熱情而上海人自私的感覺,而“上海人自私”,又是許多外地人對上海人的共同看法。其實,上海人並不像許多外地人想像或描述的那麼自私,他們也是樂於助人的,而且其熱情有外地人不及之處。比方說,外地人在上海問路,便往往能得到熱情的回答,有的還會出謀劃策,告訴你乘哪趟車又在哪裏轉車較為簡便合算。這種對“不搭界”者的認真負責態度,在外地人看來就未免匪夷所思,所以常常大感意外。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卻往往隻會對自己的“哥們”兩肋插刀,對陌生人可就沒有那麼周到,弄不好還會來個“關我什麼事”。

顯然,北京人熱情也好,不熱情也好,是內外有別的。比如前麵說的那個小夥子,固然熱情得逢人就問:“您有事?有事您說話”,但所問之人肯定都是“熟人”、“自己人”。如果見了陌生人也這麼問,那他不是“瘋子”就是“傻子”。而且,當他站在櫃台後,麵對陌生的顧客時,沒準其服務態度會生硬得夠嗆(這種釘子我們在北京可是碰得多了)。

上海人則相反。熱情也好,不熱情也好,是“一視同仁”的。他們會幫助求助於他們的人,但不會主動去問“您有事?有事您說話”,而無論這人是“自己人”還是“陌生人”。同樣,如果涉及他自己個人的事,他也會毫不客氣地說“關儂啥事體”,也無論這人是“自己人”還是“陌生人”。

道理也很簡單,就因為北京城的“圈子意識”是一種“群體意識”,而任何群體都是有限度的。比如“一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的,就隻限於水泊中人,甚至隻限於一百單八人。梁山圈子以外,對不起,就沒有了,而且弄不好還隻有挨刀的份兒。這就叫“內外有別”。圈子外的人,可以無視其存在;圈子內的人,則必須“抱團兒”、“紮堆兒”,必須互相幫助、互相提攜、互相關照,包括時不時問上一句:“您有事?有事您說話!”

上海灘的“灘塗意識”則是一種“個體意識”。它強調的是個體獨立人格的“不可入”和自由意誌的“不可犯”。有句話說“上海人什麼衣都敢穿”,就因為在這個懂得尊重他人“隱私”(盡管不多)、允許保留“私人空間”(盡管很小)的“灘”上,過多地幹預他人的私生活是“可笑”甚至“犯規”的。上海當然不乏喜歡窺測他人隱私的小市民,而且人數比任何外地都多。

很難簡單地評說北京上海這兩種活法和意識的是非優劣。一般地說,外地人都認為,與北京人交朋友痛快,與上海人打交道輕鬆。如果能進入北京人的“圈子”,成為他們的“哥們”,就可以同他們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煙酒不分家,真格的就會“說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與上海人交朋友卻不容易。他們多半客氣而不熱情,禮貌而不親切,很難掏心窩子說心裏話。因為他們都會有意無意地堅守個體意識的“不可犯”和“不可入”原則。所以,上海沒有“哥們”,隻有“朋友”。哥們是相互依存的,朋友則是相互獨立的;哥們得親密無間,朋友則不妨情淡如水。更何況,上海人的所謂“朋友”,也未必真是什麼朋友,比如暗地裏磨刀霍霍準備“斬”人一記的小販就是。

上海人的處世哲學其實也不錯。的確,上海人是有“各人自掃門前雪”的“毛病”,但如果每個人都把自家門前的雪打掃幹淨了,豈非就沒有什麼“瓦上霜”要別人來操心?相反,如果天天操心別人的事,則自己的事就未必做得好,比如那個逢人就問“您有事?有事您說話”的小夥子便是。再說了,別人這麼關心你,你豈不也得“時刻準備著,時不時地問別人一句:您有事?”這麼活,太累!何況,當大包大攬地說了“有事您說話”的話時,萬一事情辦不成,又該怎麼辦?為了未雨綢繆,就得事先“儲備”一批“哥們”,還得個個有能耐,比如能一下子批六張臥鋪票,而且還都是下鋪什麼的。

生活在上海人中間,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事實上,不少外地人都有同感:也許很難和上海人交朋友,卻不難和他們共事。上海人是比較計較,賬算得很清。但這在保護了他自己利益的同時,也保證了別人的權益;在維護他自己人格獨立的同時,也尊重了別人的獨立人格。至少,和他們交往時,不必處處設防。這就輕鬆。甚至不必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和對方的態度。因為如果上海人對你大皺眉頭,你也可以回他一句“關儂啥事體”的。更何況,在現代社會交往中,“哥們”總是少數,更多的還是要麵對“泛泛之交”。那麼,輕鬆一點,豈不好?

北京文化是兼容的。官方體製文化、知識分子文化和民間民俗文化處於一種多層共生狀態,各拿各的號,各吹各的調。各類圈子,和平共處,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並無統一的社區性。如果說有什麼共同之處,那就是北京才有的“大氣”:大雅、大俗、大派頭。要之,北京是雅能雅到極致,俗也能俗到底俗到家。比方說,你能想象用諸如“臭皮”、“驢肉”或“小腳”、“褲子”之類的詞兒來作地名?北京就能。北京不但有“臭皮胡同”、“驢肉胡同”,而且還有“母豬胡同”和“屎殼螂胡同”;不但有“小腳胡同”、“褲子胡同”,而且還有“褲襠胡同”、“褲腳胡同”。任誰也不敢相信這是皇上眼皮底下的地名兒。嫌俗?改了就是。比方說,把“灌腸胡同”改為“官場胡同”。這可真是隻有北京才可能有的文化奇觀。

上海文化則是消融的。各色人等,自由發展,公平競爭,但最終卻把他們統一於上海的社區性。精英分子固然難免因此而有些“海派作風”,中小市民卻也會因此而多少有些體麵和雅致。結果,上海人無論職業階層、社會角色如何,都會多少有些“上海味”。因為他們都生活在這個高度社會化和高度一體化的上海灘上。他們的生活方式大體相仿,他們的價值觀念和審美取向當然也就難免大體一致。甚至上海的街道名稱也沒有北京那麼五花八門,它們往往是真正的“地名”:東西向的多以城市命名,如南京路、北京路;南北向的則多以省份命名,如福建路、四川路;裏弄則標以數字,一看就知道是上海的地名。

總而言之,大氣的北京城城內有城,官、學、民三種文化各安其位,各守其本,形成一體化前提下的多層次;開闊的上海灘灘外有灘,五湖四海風雲際會,天南地北交互消長,形成多樣性前提下的一體化。北京與上海,是兩類不同的大城市,有著兩種不同的大手筆。北京“一體多層”,上海“多樣統一”。北京大氣,上海開闊。

同樣,北京人和上海人,也有著不同的文化特征。

北京人是身份感比社區性更明顯(所謂“丟份兒”、“拔份兒”即含有注重身份的意思在內)。一個北京人,首先是官員、學者、平民,然後才是北京人。當然,所謂“身份感”,不一定就是職業、階級,也可能是指“品類”,即“君子”與“小人”、“高士”與“敗類”。不管什麼時候,北京人都不能丟了身份,這就叫“倒驢不倒架”。因為倘若丟了“份兒”,就沒人承認你是北京人,豈止不是北京人,就連是不是人,隻怕也是問題。

上海人則是社區性比身份感更突出。他們首先是上海人,然後才是商人、職員、自由職業者。上海學者餘秋雨曾因不會說上海話而感到窘迫,上海某位市長也曾因不會講上海話而受到歧視。的確,在上海人看來,是不是上海人,比什麼都重要;而會不會講上海話,則往往決定著在上海和上海人那裏所能享受到的待遇。在外地,一句上海話,往往就能引起上海人的驚喜:“儂上海人呀!”接著就是用上海話熱烈地交談。至於對方是什麼職業身份,則往往不在考慮之列。

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形成了這樣的現象:全國各地都有“小上海”,卻幾乎從來沒有“小北京”。因為北京人一到外地,首先是融入自己階層的圈子裏,官員歸官員,學者歸學者,當然也就不可能像上海人那樣,首先是上海人歸上海人,並一起傳播上海文化,把當地改造為“小上海”。結果是,愛“抱團兒”的北京人,到了外地,便成了並無社區特性的散兵遊勇,而平時“各顧各”的上海人,在外地卻大成氣候,當然,不是某個上海人的氣候,而是上海文化的氣候。

2.外地人與上海人

餘秋雨說:“全國有點離不開上海人,又都討厭著上海人。”(《文化苦旅》)這話說得不完全準確。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全國都離不開上海,又都有點討厭上海人;全國都向往著上海,又都有點忌恨上海人。

“上海人”這個稱謂,在外地人心目中,有時簡直就是諸如小氣、精明、算計、虛榮、市儈、不厚道、趕時髦、耍滑頭、小心眼、難相處等等“毛病”的代名詞。常常會有這樣的情況:當人們議論某某人如何有著上述毛病極難相處時,就會有人總結性地發言說:“上海人嘛!”後麵的話也就不言而喻,而聽眾也就釋然。似乎上海人就得有這些毛病,沒有反倒不正常。某單位提拔幹部,上麵原本看中了某同誌,但有人向組織部門反映,說“他是上海人呀”,結果該同誌便不能得到提拔。外地人對上海人的忌諱和提防,由此可見一斑。

事實上,對上海人的反感和討厭,幾乎可以說是長期性的和普遍性的。正如全國各地都有“小上海”,全國各地也都有對上海人的“微詞”和關於上海人的“笑話”。

有關上海人的笑話真是五花八門數不勝數。比方說,“上海的男人喝醪糟都上臉”,或“上海的女人買牙膏都要磅一磅,看看是買大支的合算,還是買小支的合算”等等。在一個小品節目中,一個北方籍的妻子就這樣數落她的上海籍丈夫:“那麼小一塊蛋糕,我睡覺前他就在吃,等我一覺睡醒來,他還在吃。”總之,這類笑話特別多,特別離奇,講起來也特別放肆,而別的什麼地方的人,是沒有也不可能有這麼多笑話的。似乎偌大一個中國,惟獨上海人,是可以肆無忌憚任意加以嘲笑的一群,或者是特別值得笑話的一群。

這些笑話中當然難免誇大不實之詞,但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事實上,外地人討厭上海人的“理由”似乎很多。除了前麵說那些“毛病”外,上海人讓人討厭的地方還很不少,比如自私、排外、對人冷淡等。在旅行途中,不顧別人是否要休息而大聲講話的,多半是上海人;在旅遊勝地,搶占景點照相的,也多半是上海人。最可氣的是,他們搶占了座位和景點後,還要呼朋引類(當然被呼叫的也是上海人),完全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似乎隻有他們才最有資格享受這些座位和景點。上海人之最讓人討厭之處,往往就在這些場合。

不過,外地人討厭上海人的直接原因,還是他們說上海話。

這似乎沒有道理。上海人嘛,不說上海話說什麼話?再說,全國各地都有自己的方言,就連北京也有。為什麼別人說得,惟獨上海人就說不得?難道說上海話是全中國最難聽的話不成?

問題並不在於上海話本身,而在於上海人講上海話時那種“旁若無人”的態度。的確,最讓外地人討厭的,就是隻要有兩個以上的上海人湊在一起,他們便會旁若無人地大講其上海話(而且往往嗓門還很大)。

這時,被“晾”在一邊的外地人,就會向他們投去反感厭惡的目光,至少也會大皺其眉頭。可以肯定,當著外地人講隻有自己才懂的話,確實是極不禮貌的行為。

但是,這種行為外地人也有。那些外地人湊在一起,也會講他們的本地話,也會忘掉旁邊還有別的地方人。為什麼外地人這樣做,就不會讓人反感(至少不那麼讓人討厭),而上海人這樣做,就特別讓人不能容忍。

原因也許就在“有意”與“無意”之別。

一般地說,外地人都不大會說普通話。其中,水平最差的是廣東人。一個廣東地方幹部陪同外地幹部到城郊參觀,興高采烈地說:“坐在船頭看郊區,越看越美麗”,結果外地同誌聽成了“坐在床頭看嬌妻”,一個個掩嘴竊笑。因此有句俗話,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廣東人講普通話的那種別扭,不但他自己講得費勁,別人聽得也難受。有個笑話是諷刺廣東人講官話的。那笑話說,一個廣東人到北京的餐館吃飯,問:“小姐,水餃多少錢一碗?”結果服務員聽成了“睡覺多少錢一晚”,便憤怒地罵了一聲“流氓”。沒想到這個廣東人的普通話水平實在太差,竟高興地說:“六毛?兩碗啦!”

廣東人無論說“官話”(普通話)還是說“白話”(廣州話)反正都一樣難聽,也就無所謂。上海人就不一樣,他們語言能力都比較強(上海的英語水平普遍高於其他城市,就是證明),除浦東土著外,差不多個個都會說普通話。即便說得不太標準,也決不會像廣東人說官話那麼難聽,甚至可能還別有韻味。會說而不說,當然是“故意”的。何況,上海話又是中國最難懂的幾種方言之一。當著外地人講這種誰也不懂的“鬼話”、“鳥語”,不是存心不讓人聽、不把別人放在眼裏,又是什麼?

為什麼不把別人放在眼裏?因為上海人自認為是“高等華人”,是全中國最優秀最高貴的人種。上海話,就是這個優秀高貴人種的標誌,也是和“低等華人”(外地人)劃清界限的重要手段之一。因此,隻要有機會,他們就一定要說上海話,而且要大聲地、尖嗓門地、無休止地講。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也要想辦法創造一個,就像暴發戶們一定要想辦法掏出“大哥大”在眾人麵前哇啦一頓以示牛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