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次有日本來的幹部參加的起草委員會擴大會議上,布哈林首先發表基調報告,酷批日本黨的決定是左派幼稚病和右傾機會主義的混合物。他說:“在這個決定中,既感覺不到任何付諸實踐的意誌,也沒有對發展擴大黨的展望。”
福本和夫臉色灰白。他緊張時有個毛病,就是不斷地用上嘴唇舔下嘴唇。布哈林演說結束時,德山助一馬上站起來,大聲說:“我完全讚成布哈林閣下剛才的講話。我對福本和夫同誌的理論一直有疑問。聽了剛才的講話,我心情舒暢。我好像就是為了聽這個講話而來的。”
不僅是日本方麵,就是在場的知道一些情況的魏金斯基、馬林都傻了眼,望著德山助一的尖腦袋失語。渡邊政之輔回過神來,怒吼道:“德山君,怎麼能這樣說?你曾經說過,隻要叫我當總書記,我就完全讚成福本先生的方針,難道你忘了嗎?”
其他委員都很掃興,於是當天會議決定由日本方麵組成小委員會,對這份草案進行冷靜地、充分地討論,就散會了。經過佐野文夫、片山潛拚命斡旋,德山助一向福本和夫道了歉,渡邊政之輔也對自己的輕率做了自我批評。直到七月十五日,共產國際常任執行委員會決定同意日本共產黨“一九二七年綱領”。渡邊政之輔不知是整理自己的思想,還是抑製激昂的情緒,不時沉黙一會兒。他最後感慨地說:“不提高我們的黨的素質不行。不改造,就會被人瞧不起。”
想必日本共產黨的這件“怪事”,很快在聚集於莫斯科的各國活動家中傳開了,渡邊政之輔覺得很沒麵子。
“這裏的黨也有爭論,也有深刻的路線之爭,但似乎總是用講事實擺道理的方式,堂堂正正地進行。我們黨不僅在理論方麵,在人的素質方麵,都需要提高。”
矢野重也講了自己的感想,安慰渡邊政之輔。
渡邊政之輔在武漢逗留兩天,由中國共產黨安排回了日本。矢野重也請渡邊轉告淺野晃,他身體很好,暫時還不能回國。這樣奈保子就能知道情況。
沒過多久,在日本主持工作的市川正一以化名通知矢野重也,他已經被選為候補中央委員。關於他回國的問題,隻說再聯係。
四天後,矢野重也收到了來信,信中說:二七年綱領的意義在於,規定了黨目前的任務是進行廢除君主製的民主主義革命,預言了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大舉侵略。用這種認識統一全黨,是莫斯科討論的成果。又補充說:今後與中共的協作更為重要,在中國期間,要盡力收集可以預測判斷中國革命未來的有關資料,包括與中國黨領導人的接觸等等。
那天晚上,矢野重也沒有對林佩瑤直接說信的內容,隻是說:“我在這裏的時間可能比原來想的要長。”
矢野重也看林佩瑤臉上樂得開了花,也很高興。正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比剛見麵時開朗、漂亮多了。她高興得拍手,笑彎了腰,憂鬱的情緒煙消雲散。
“如果這樣,”林佩瑤說,“那就應該集中精力,好好學學漢語。今後我們倆隻講漢語如何?”
“行嗎?我還沒有自信。”矢野重也猶豫。
“不過,手指呀,嘴唇呀,這些通用詞語,你不是說的很好嗎?”
“嗨,你這個家夥。”矢野重也看著她的眼睛,明白了她的意思,站起來,想抓住她。
林佩瑤在分手時說:“我要為你做一頓飯,明天晚上,你到我家裏來。”
矢野重也一直以為組織上有規定,不能在家裏招待外國人,所以從來不好意思說到你家裏去。
她住在一座二層的集體宿舍樓,從租界穿過那個最近的市場就到了。那天有風,在以火爐聞名的武漢,是難得的清爽的夜晚。可是,還是有一些人家把條凳搬到巷子裏乘涼。
林佩瑤住一間帶有小廚房的房子。在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張桌子,周圍放了十幾本書。桌子上擺著文件資料和中英、英中、日中、中日等四本辭典。在廚房與寢室之間,用衣櫃隔開。牆角擺了一張折疊床。
矢野重也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房間,發覺沒有一樣東西表明這是年輕女人的棲身之地。如果硬要說的話,大概隻有那個類似日本的小梳妝台,鏡子可以轉變一點角度的梳妝台算是唯一的女人的象征。
記得林佩瑤曾經對矢野重也說過,黨員必須與工農大眾過同樣的生活。在上海極為優裕的家庭中長大的林佩瑤要做到這一點,肯定需要努力和鍛煉。
在床鋪斜對麵的牆上,有一張照片,一個留著短鬚的紳士,拄著手杖站在洋房的前麵。“這位是你父親吧?”矢野重也對廚房裏的林佩瑤說,站起來走近看那張照片。一派西歐紳士的風度。“真是美男子。”
“是吧。這是我值得驕傲的父親。”
廚房裏傳來林佩瑤的說話聲和切菜聲。矢野重也仿佛親眼看到了林佩瑤的父親被袁世凱的軍隊抓住時的情景。
林佩瑤端進滿滿一盤麻婆豆腐。廚房裏響起水壺開了的聲音。
林佩瑤急忙回到廚房,對他說:“你把碟子和筷子拿出來。在梳妝台下麵的碗櫃裏。”矢野重也在林佩瑤平時寫字的桌子上放了兩個蝶子。他不知道用什麼筷子,正在碗櫃的筷筒裏找時,林佩瑤端著餃子走進來。
“昨天我在市場買了新筷子。這是你的,這是我的。”林佩瑤說著,把白如象牙的夫婦用圓木筷放在自己和矢野麵前。她轉身又急忙回到廚房。矢野跟在她身後,看她拿起一把比日本大一倍的菜刀,熟練地切起紅菜苔。
這是一頓愉快的晚飯。林佩瑤忙著做飯,鼻尖上掛著熱汗,有一種平時難以想象的樸實。
“已經好幾年沒這樣做飯了。”從她說話的表情看,自從與矢野重也關係親密以後,她確實變了。
“在你們日本,夫人是不是每天為丈夫做飯?”他們麵對麵坐著吃餃子,矢野重也沒想到林佩瑤會問這個,不由得一愣。他從未把武漢的生活與日本的生活加以比較。
“這個,各種情況都有吧。至於我,因為搞地下活動,還要譯書,所以自己沒做過飯。”說完,矢野重也不再吭聲。一直看著他的林佩瑤,低下頭伸筷子去挾餃子。
矢野重也想,應該說點什麼。他確實愛林佩瑤,但又覺得,不知何時,總要回到奈保子的身邊。如果說這是矛盾的,的確也無可爭辯。懷著這種奇怪的心情,當她提問時,隻能狡猾地模棱兩可。林佩瑤這樣問,是投石問路嗎?
“我隻是隨便問問,你別介意。”林佩瑤宛若往桌子上放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說。
他與林佩瑤像夫婦一樣,吃了她做的飯,幫助她收拾,休息了一會,去江邊散步,手挽著手,回到她家。這是他們一起過的最初也是最後一夜。
第二天早晨,矢野重也悄悄回了宿舍,像每天一樣,去共產國際事務所,讀那些英文報紙,收集情報,與到武漢以後認識的越南黨的同誌討論,參加中國語講習會。但那一天,林佩瑤一直沒有到對外友好部來。
第三天早晨,矢野重也被俞龍植叫醒。
“局勢發生了變化。我們必須離開武漢。詳細情況路上再說。馬上收拾一下。”矢野重也看著俞龍植不由分說的緊張麵孔,總算問了一句:“林佩瑤怎麼樣?她也一起走嗎?”
“不,她已經出發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那裏。”
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風雲突變,這是必須麵對的事實。
“日本來信了。”俞龍植把渡邊政之輔用化名寫的信交給他。信很短,像電報一樣,沒有幾個字:已有新的任務,盡快回國。
矢野重也對俞龍植講了信的內容,他用力點頭說:“太好了。正是時候。矢野先生,你的命運不錯。”
但此刻矢野重也想的是,與林佩瑤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讓他匆匆出發的通知。
俞龍植說,馬上收拾東西,兩個小時以後,到離共產國際武漢事務所不遠的食堂與他碰頭。
“武漢政府已經決定與共產黨分道揚鑣。很快就要鎮壓我們的組織。俄國顧問鮑羅迋已被解雇。正像你所了解的,長沙、南京的政治形勢變化無常。”
“由我來安排你回國。我將送你到上海。”俞龍植說到這裏,臉上才露出點笑容,這是他今天第一次微笑。從俞龍植介紹的情況來看,可以預想到,中國共產黨今後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將非常困難。
“北伐勝利了,蔣介石會統一全國。但那將是個內部充滿矛盾的不穩定的現代國家。因此對我們黨的鎮壓也將極其殘酷猛烈。”俞龍植說,“在困難時期,我們將開辟建設鞏固革命根據地,開展遊擊戰。蘇聯、日本共產黨是我們的重要夥伴。矢野先生,你是我們重要的朋友。”
既然俞龍植這樣說,矢野重也覺得也應該說幾句:“我保證,回國後,努力戰鬥。你們的深情厚誼,我將銘記終生。”
矢野重也說這句話時,心中發瘋般的想著林佩瑤。
“問題是回國的方法。矢野重也先生是偷渡來的,必須偷偷地回去。有情報說,最近日本對出入境管理異常嚴格。這是因為日本帝國主義對我國正在搞什麼陰謀。我覺得在長崎、門司、下關等地,以前與中國來往頻繁的港口登陸很危險。”
“俞龍植先生,一切聽你安排。這裏上船是幾點鍾?”矢野重也問道,確認還有兩個小時之後,他說,“在這中間讓我考慮一下從那裏登陸。我將在上船前四十分鍾到共產國際事務所。我想再看看這個城市。”
俞龍植說:“好的,但你要小心。回事務所時,如果發現有什麼異常不要進去,直接去港口。”
矢野重也想在小巷的入口處再看看林佩瑤住的房子,在與她散步、喝茶的地方獨自喝杯茶。俞龍植理解他的心情,同意他去轉轉。於是,矢野重也快步向喧嘩嘈雜的市場走去。
在銅鑼聲中,輪船緩緩離開了碼頭。矢野重也站在甲板上靠著欄杆,望著漸漸遠去的漢口。他學習完之後,多次與林佩瑤散步去過的晴川閣的塔,在夕陽中一半沉入黑暗。在漢水與長江的交彙處,部分江水是清澄的藍色。在觀察江水顏色變化的過程中,暗灰色的暮靄漸漸降臨。
矢野重也不想再看,回到了船艙,俞龍植正在寫報告。
在武漢期間,矢野重也翻譯了在上海搞到的幾本英文、法文的社會主義文獻。其中有一本是在日本搞不到的列寧的《俄國的社會主義發展》。他從中文翻譯的唯一一本書是年輕的毛澤東剛剛發表的《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這本書是在林佩瑤逐一幫助下完成的。
通過共產國際的情報交流會,讀書會,中國語學習會等等活動,不僅越南同誌,連外交部懂英語、日語的活動家,都一致推崇他的分析能力和推理能力,還有人格魅力。他不會隱藏秘密,所以他與林佩瑤的戀愛,盡人皆知。之所以沒有遭到公開的批評,引起人們的反感,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就是那樣一個透明的人,拿他沒有辦法。
“佩瑤在你的影響下變好了。”在船上吃完晚飯,喝了點酒,心情輕鬆時,林佩瑤的上司俞龍植說。這使矢野重也很狼狽。
“我想這些事對你說,也沒關係。她入黨不久就戀愛了,但對方是國民黨特務。後來她發現,他接近自己,是在利用自己收集情報,很是苦惱。有一段時間,她情緒不穩定,大家都委婉地提醒她。當然,對她身上沾染的資產階級習氣進行了嚴厲批判。她經受住了考驗。之後就認識了你。開始時她心情憂鬱,那是因為有這些事。”
俞龍植講了他的情人林佩瑤的痛苦經曆,他對她的今後更加擔心。
“今後她會怎麼樣呢?”矢野重也不由得隨聲問道,“她說過,以後就靠我了。”
俞龍植用力點了點頭說:“她遇見矢野先生後,把你當做靠山。你是外國人,所以她不覺得拘束,因為騙她的是中國人。一旦衝破毫無道理的禁錮,就會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她不要緊。”
他還說:“革命家,必須是樂天派,矢野先生。”
矢野重也覺得,事情不會這樣簡單,這個男人什麼也不懂,心裏不滿,但他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問道:“她去了什麼地方,有辦法聯係嗎?”
他雖然不抱什麼希望,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很可能去了重慶。我送走你以後,也要換個名字活動。矢野先生,你回國後怎麼辦?”
有關矢野重也回國後的住所、任務、使用的名字,這一切都沒有決定,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革命勝利以後,我們肯定還能見麵。”矢野重也說的我們,包括林佩瑤和俞龍植。俞龍植無言地點了點頭。
“現在的問題是,在上海找到去北洋漁場的船。”
俞龍植大聲說。矢野重也考慮,在普通的港口入境太危險,所以先坐去鄂霍茨克海的漁船到知多灣和渥美灣入口處的佐久島附近。漁船停泊在海上,再請他們用裝著熱球式柴油機的小船把自己送到佐久島。
從武漢到上海是順流而下,比逆流而上少用一天。第二天,矢野重也一直站在甲板上,眺望匆匆掠過的長江風光。他發覺不知何時,江麵已經變寬,視野開闊,遠處的人家、勞作的人依稀可見。他想到了上海之後,每天肯定很緊張,最重要的是要當心日本的密探。在甲板上,他多次想起林佩瑤,竭力回憶她的模樣,但總是想不起她臉。有點锛兒頭;看矢野時她喜歡睜大眼睛直著看;她那眼中的陰鬱、眉毛的形態;嘴唇不小、像西詳人的嘴唇一樣;圓潤的肩;細細的腰;還有手的感覺……矢野重也雖然能想起這些,但卻描繪不出她的整體形像。
矢野重也現在更加後悔沒有要一張林佩瑤的照片。有時突然分別,有放下日常工作,匆匆忙相會做愛,沒有照相的時間和心情。即使有,他們兩個的處境也沒有照相的必要,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戰鬥任務。
盡管如此,但他還清楚地記得:她右腿內側有一個黑痣;剛開始做愛時,她的乳頭上有兩根細長的黑毛,不知什麼時候沒了;她撒嬌時,日語發音中混雜著中文的抑揚頓挫,聲音更誘人……
沉浸在對林佩瑤的深深思念中的矢野重也,突然感到眼前一亮,飛起一個白色的東西。他仔細一看,船正經過一個江中的砂洲。這個砂洲細長,很大,前邊長著一片蘆葦。可能是那裏的白鷺想換個地方,飛了起來。看到眼前的景象,矢野重也又想起了與林佩瑤從宿舍去晴川閣時,兩個人坐在江邊聊天的時光。
沿著波浪拍打的江岸走不遠,離開江岸,有一塊地勢陡峭的地方。從那裏往前百餘米,是裸露的岩石。在岩石與公路之間,有一大片茂密的蘆葦,兩個人坐在裏麵,外麵根本看不見。坐在石頭上,林佩瑤回憶起童年的往事。
林佩瑤與矢野重也說話時,附近的砂洲常常有白鷺慢慢向上遊飛去。在那裏,林佩瑤講起對病弱的母親的點點記憶,孩童時代對父親的愛。她好像又回到了過去,重新總結自己七零八落的人生。她敞開心扉,講了對革命的熱情,對革命的疑惑。矢野重也是外國人,沒有告密的危險,也不可能是國民黨的密探。
就這樣,矢野重也在思緒紛紜中,像做夢一樣,在輪船裏過了兩天半,到達上海。在上海潛伏兩天,俞龍植找到了從杭州附近的碼頭出發去北洋漁場的船。
俞龍植把矢野重也介紹給船長,沒有揮手送告別,就匆匆走了。矢野重也在旁邊聽他對船長說:“這是我們國家的重要客人,要好好照顧。”
船長請矢野重也到自己的房間,對他說,到達種子島和鹿兒島縣的佐多岬之間,船要走了一天半,到達四國、紀伊半島洋麵,也需要同樣的時間。船長指著艙角的折疊床說,在船上要住三天,你就住在船長室吧。
“你暈船嗎?如果覺得惡心,就吃這個。”說著他把裝著中藥的口袋遞給矢野重也。他們之間,用筆寫或用手勢大體能溝通。
陸地海島很快就看不見了,海的顏色也由混濁的黃色變為湛藍。矢野重也確實累了,他對船長說:“這些日子一直沒有好好睡覺,讓我把這個藥吃了,睡個午覺吧。”
說完,他躺在床上。他睡了很長時間,醒來時,已是夕陽夕下的時候。晚飯是炒麵和炒菜。喝的酒像茅台一樣強烈,但很香。
因為喝了酒,他很快又進入夢鄉。海麵風浪好像很大,浪濤拍打船的聲音越來越響,隱約聽到船長用話筒向船員下達命令。
他想今天夜裏可能遇上風浪,但船卻平穩下來,有規律地搖動著。矢野重也在半夢半醒中心裏想,這就是自己今後的人生。人生總是搖擺著,但不會像搖籃那樣舒服。有時會遇到風,那時帆柱上就會響起風的吼聲……
從那天晚上開始,淤積的疲勞一下子湧了上來,整天都是迷迷糊糊的。按照預定的時間,第四天黎明,漁船到達渥美半島和知多半島之間的洋麵。用打魚用的吊車把小船放到海上,矢野重也緊緊抓住鋼纜上了小船。
從搖搖晃晃的小船上眺望陸地,矢野重也的記憶蘇醒了。在關東大地震時,他與奈保子來在這個島,年輕的漁夫鬆本多次領他們到這一帶釣魚。因為不能弄出響動,所以小船慢慢地繞過野島、篠島,向遠處可以望見日間賀島的佐久島開去。終於回來了!他心中即有歸來的喜悅,又有怕被發現的、被懷疑的緊張,頭上冒出了冷汗。他清楚地記得波崎燈塔那裏沒有人,於是小心謹慎地轉向西渡船場後麵波崎岩石盡頭的海濱。在最大的海灣——大浦灣裏,有許多養殖海帶的筏子,島上的人很早就要開始幹活。
不一會就到了海灘。矢野重也在船上脫了鞋,扣好提包的扣子,背在背上。聽聲音船底已經碰到海底的沙石上。“謝謝,謝謝。”矢野反複說著,把著船頭,下了海。開船的中國漁民默默地點了點頭,緩緩地掉轉船頭。
褲腳濕了,但矢野重也顧不了這些,急忙向海岸走去。雖然是夏天,但他覺得很冷。三年前,他和奈保子度過半年愉快時光的波崎館,被崇運寺的高地遮住,看不見,但這一帶的山崖、樹木他還記得。
矢野重也上了岸,穿上鞋,向崇運寺下麵的山崖走去,在那裏可以看到西港出入的船隻。他準備好了說辭,因為懷念佐久島,所以從對岸的一色村乘最早的一班渡輪來看看。
矢野重也打算隱藏在山崖下,如果乘最早一班渡輪的人下了船,他就從後麵趕上去,說過去受到鬆本家照顧,想去他家看看。可是,上了坡以後,他卻迷了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矢野重也在狹窄的小巷裏走著,兩側是低矮的塗著黑色煤焦油的柵欄。屋簷伸出來很長,下麵是格子門,裏麵很黑,看不清楚。也許太早了,人還沒有出來,看不到人影。巷子裏的路曲曲彎彎,通向四麵八方。頭的斜前方有響動。他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屋簷下掛著鳥籠,小鳥從一根棲木跳到另一根棲木上。他仔細一看,每家屋簷下都掛著鳥籠。住在島上逃兵村的人,思念過去而養鳥。他們想,總有一天會像鳥一樣飛越大海,回到繁華的都市吧——這個幻想浮現在矢野重的腦海。他與奈保子在這個島上住時,到這一帶來過,但迷了路。巷子裏依然是從前的樣子,所以他稱之為小京都。這個小京都家家養鳥,籠子裏的鳥和外麵的自由的鳥,在籠子內外一起合唱。在朝著狹窄小巷的玄關,不知為什麼擺著一輛已經不用的嬰兒車。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透過屋簷下的格子門窗,能看到裏麵的盆花。有的家門口立著“教授琴·三弦”“拆洗·翻新”的矮木牌。
他知道,自己在小京都迷了路,但巷子很深,還有許多橫街,暗暗的。“蔭翳”兩個字,隔了許多年,又在他的腦海中蘇醒了。自己現在正處於蔭翳中。
在他想必須盡快走出這可以叫做鳥街的陰暗小巷時,突然發現已經走到了盡頭,眼前豁然開朗,看到了明麗的天空。
他彎著腰,終於來到了崇運寺的山腳下,這裏可以看見渡船靠碼頭。早晨最早的一班渡船到達這裏,大概還需要等近四個小時。他一下坐下,感覺昨天被太陽照過的沙灘依然熱乎乎的,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多麼冰冷。他脫了鞋,把腳插進溫暖的沙中,覺得舒服極了,睡意隨之襲來。
矢野重也在夢中,又迷失在蔭翳的街道中。那是比“鳥街”更深邃的“根之國”。定睛一看,那好像是繩文時代的部落。沒有權力鬥爭,大家團團圍坐,討論、喝酒、吃飯。為什麼會想起“根之國”這個詞呢?矢野重也在夢中也感到驚訝。肯定是隱藏在潛意識的什麼地方。那麼,它又是從那裏來的呢?
“老人家,捕到了嗎?”
他聽見自己與鬆本的父親說話的聲音。
“今天不多。”鬆本的父親回答說。
“那裏,那些婦女在幹什麼?”
“她們在扒海叁的腸子。”
“哎呀,那是我最愛吃的東西。給我吧。”他懇求說。
鬆本的父親麵有難色:“那東西很貴。”
矢野重也說:“沒關係。我今天翻譯了不少東西,足夠吃海叁腸了。”
他硬是把海叁腸弄了回來。奈保子沒吃過,他竭力推崇說:“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有了這個,我什麼也不要了。”
奈保子戰戰兢兢地用筷子尖挾了一點送到嘴裏。
他瞪大眼睛看著奈保子的反應。
“真的,鮮極了。”奈保子天真地讚歎說。這時,她的眼睛閃閃發光。矢野重也覺得,她的目光,是她出生後不久,太陽照在叮咚流淌的溪水上的閃光。但那是高知、德島邊界附近的溪流,不是和歌山深處的“根之國”的溪流。
然而,日本深山中的溪流又都明澈碧透。這時,叮咚響的溪流流過奈保子的瞳孔。朝陽照在幽暗蔭翳街道的地下水上。無數的小鳥從溪流飛上天空。在那裏,上下表裏混雜在一起,各自的作用也隨時不斷變化。不久,那裏像菜花地一樣,變成一片金黃。
睡在海濱的矢野重也看到了的說不清是夢,還是幻覺的美妙景色。但至少可以說,這不是革命理論帶來的美夢。
矢野重也在國中國住了六個月,讀了在日本看不到的英、法文版的馬克思、列寧的著作,有機會與擔負著中國未來的年紀相仿的共產黨幹部一起討論問題。他與那些在莫斯科受到共產國際的叱責,遭到同伴突然襲擊,正在煞費苦心地進行政治調整的其他幹部相比,在理論有很大進步。然而,時隔三年,他在佐久島海濱看到的,隻能叫做蔭翳之街、鳥街、根之國的情景。
三年前,他從初秋到春天住在這個島上。佐久島被兩個深深的海灣環抱,氣候溫暖,向陽通風的地方,冬天也有許多花。矢野重也在這個島上,記住了秋海棠、雛菊、三色堇、百日紅、緋衣草等花名。他們在縱貫全島的馬路散步上散步時,奈保子看著緋衣草說:“我想起來了。很久以前,大概在寄養京都之前,院子裏開滿了這種紅花。和你在一起,我總是想起過去那些痛苦的事,但現在看來,也不全是這樣。”
她說著,主動挽起了矢野重也的手。
矢野重也聽她這樣說,也很高興。他在睡夢中,覺得剛才在陰暗的小巷裏看見擺在窗邊的紅花,可能就是洋名叫洋蘇草的緋衣草,或者秋海棠吧?或者是奈保子那清脆的聲音變成了紅花?他在翻身時想,在中國也有過同樣的喜悅。他感到自豪,認為解放了的人,就應該這樣。
突然,附近的一聲巨響,使他一激淩跳了起來。渡船拉著汽笛,已經靠近碼頭。他誤以為應該上這艘船,急忙穿襪子穿鞋。但在穿的過程中,他又想起了前前後後的事情,終於清醒了。必須裝作坐這趟船到佐久島找漁民鬆本家。鬆本家的上一代已經去世,現在應該是他兒子繼承家業。
矢野重也翹起腳尖往碼頭一看,發現從渡船上下來的人大約有十來個,島上的居民可能有二、三個,其餘的人都是去吉田町、一色村釣魚的。
他瞅準機會混入下船的人群中,慢慢向波崎館走去。波崎館關著大門,好像沒有人住。可能是經濟不景氣吧,與三年前相比,這一帶顯得冷清。他怕遇見認識的人,沒有去夢中看到的鳥街,從波崎館前麵走過,直奔東港的鬆本家。他覺得頭暈,但穿過樹叢時,看到路邊開著他在夢中見到的五彩繽紛的野花。
這裏是一派和平景象。不是他在上海武漢時主觀想象的黑暗窒息的狹窄的島國。到處是耕作或在花圃裏施肥的農民。這個村子裏,肯定也有若幹青年應征入伍,但為什麼這樣平靜呢?
矢野重也心情緊張,腳步蹣跚,穿過夏天時當做海水浴場的沙灘,向鬆本家走去。
矢野重也突然來訪,鬆本既感到的意外,也為沒有忘記他們而感到高興:“好好待幾天。波崎館關門了。這次怎麼沒同奈保子夫人一起來?”
“嗯。我是從大阪回去,所以她沒來。我來看看你們,坐傍晚的船回去。”矢野重也說著,突然感到頭昏目眩,“對不起,請讓我躺一下。”
鬆本看他臉色發白,用手摸了他一下前額,熱得燙人。矢野覺得,剛才不應該在海邊睡覺,做了那麼一個背叛中國同誌的怪夢。“不用找醫生。我經常這樣,睡一會兒就好了。”
矢野重也說完就昏了過去。一望無際的河流在矢野的夢中繼續流淌。他認為這是記憶中的長江。之後就不省人事了,也不知過了多久。
他突然覺得碰到個什麼東西,一下子醒了。原來是醫生把聽診器貼在他胸前。
“這是因為過度勞累短暫性自律神經失調症。注射鎮靜劑,醒來後服阿斯片林。肺部沒有雜音,不用擔心。”
矢野重也隱隱約約聽到醫生說,之後又沉沉睡去。在他昏睡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進入身體。他再次醒來時,是兩天後的早晨。開始時,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急忙爬起來,但搖搖晃晃站不穩。鬆本老婆看見了,喊她丈夫,矢野重也這才想起自己是在佐久島。必須盡快與組織聯係,因為同誌們肯定在為他擔心,不知他是否登陸,是否被警察逮捕?可是,他現在還起不了床,走路還需要恢複兩天。
到佐久島的第五天,矢野重也向對為他擔驚受怕的鬆本家表示感謝,上了渡船。
他回到東京赤羽的家時,天已經黑了。從外麵看那座二層樓,隻有一樓亮著燈,淺野晃可能出去了。他看到家後麵的廚房裏暗淡的燈光,感到溫暖親切。他好像要延長這愉快的時間,慢慢地拉開了玄關的門。
“回來了。夫人回家去了,不過,馬上就回來。”
毫無疑問,這是熟悉的、有點低沉的奈保子的聲音。矢野重也悄悄去中國時,請求淺野晃幫助照顧她,叫淺野搬到二樓來住,從那時開始,他們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奈保子以為淺野晃回來了,這證明淺野一直住在這裏。在殘酷的鎮壓下,情況沒有什麼變化。這一事實,使矢野重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奈保子沒聽到回答,用圍裙擦著手,疑惑地走到玄關。
她看見六個月來一直杳無音信的矢野重也站在那裏,驚得一屁股坐在門框上。
“你。”奈保子小聲說。她好像要確認站在那裏的矢野重也是不是真的,仰著頭呆呆地看著他。矢野重也默默無語,點了點頭,終於說:“對不起,這麼長時間不在。”
這時,嘩啦一聲,拉門打開,淺野晃回來了,差點撞上矢野重也。他死死盯著矢野重也說:“矢野,平安無事嗎?”
說著,他緊緊抱住矢野。奈保子用圍裙蒙住了臉。淺野晃的到來和他說的話,證明丈夫確實回來了。
“今天晚上吃火鍋。我去一下肉鋪。”過了一會兒,奈保子說。她走路像兔子似的一樣一蹦一跳,“你的房間,跟原來一樣,一直沒動。在郵件和信封中,我隻拆了急伴,答複說你現在在外旅行。我回頭馬上收拾一下。”她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飛快地跑出去。
淺野晃跟著矢野重也進了房間,小聲問開始整理郵件和書信的矢野:“怎麼樣,你沒去莫斯科吧?”
“沒去。這樣更好。”矢野重也回答說。
淺野晃說:“好像是這樣。我本來對福田的理論就不感冒。聽說在莫斯科受到嚴厲批判。”
“這些都傳過來了?”
矢野重也邊說邊看他不在期間產業勞動調查所的岀版物,知道這幾個月經濟危機更加嚴重。
“日本的形勢更加惡劣,但我們的行動總是落後於形勢。”
“是的。但也有一些動向。比如東洋毛絲綸龜戶工廠成立工會就是成功的例子。”
矢野重也一聽很失望。僅僅一個工廠,與中國比較起來,規摸太小了。在矢野重也責怪的目光下,淺野晃說:“女工們下班後可以自由外出了。女工哀史到此可以畫一個句號了。”
淺野晃解釋說,在此以前,女工隻許在工廠和宿舍之間來往,有健壯的男子監視她們的行動。她們像奴隸一樣沒有人身自由。矢野重也聽他這樣講,心情平和些,不由得感歎道:“日本工人的艱難處境就是革命的條件,可惜我們的黨太軟弱。”
“應該強大,可是……”淺野晃嘟囔說。矢野重也從他的話語中覺察到,他好像也在革命的運動中遇到了什麼困難。
第二天,矢野重也與渡邊政之輔取得了聯係。這是武漢分手後的第一次見麵,渡邊政之輔親切地點頭說:“在中國,承你關照。今後與中國的關係還要繼續。現在想叫你負責關西地區的工作。春日同誌在那裏,你由他來領導。這是為了明年二月根據普通選舉法而進行的第一次大選做準備。這也是對我們黨的第一次考驗。”
他談完工作任務之後,用慰問的口氣說:“在中國學了不少東西吧?”
“我明白了用一般的方法是無法取得革命成功的。”矢野重也坦率地講了自己在中國的體會,回答渡邊政之輔說,“我們的一些人,認為革命是人道主義,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當然,這裏麵也有我自己的認識的問題。”
渡邊政之輔對於矢野重也的說法不滿,勸戒道:“你是個書生氣十足的人,總是把問題歸結到內部。工人是在運動中用行動來解決這些問題的。”
那麼,矢野重也問道:“選舉怎麼搞?我們黨是不能公開活動。”
矢野重也知道,日本黨的領導人在莫斯科誇口說日本的革命條件逐漸成熟,所以心裏不安。
渡邊政之輔點了點說:“當然以勞動農民黨的名義推舉候選人。其中有幾個是我們的同誌。除了我們,還成立了幾個所謂的無產階級政黨,他們各自推舉候選人,參加戰鬥。”
聽了他的說明,矢野重也知道,到大阪去將在春日莊次郎領導下工作。他知道春日曾經組建過印刷工人工會,在大正末年,到蘇聯“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學習兩年。矢野記得,在總同盟分裂的大會上,春日針鋒相對,態度強硬。他是個有能力的人,隻是不知道自己在他的手下能否幹好。以前淺野晃介紹他認識的葛飾的南條源太郎,雖然也是工人岀身,但第一次見麵時他就覺得情投意合。
矢野重也想,在理論上對於表麵上看不出來的性格相異過於敏感,也許正是渡邊所說的書生氣十足的緣故,所以默不作聲地接受了工作。他想,見到春日,聽他講一講列寧逝世後斯大林與托洛斯基在俄共內部的爭論,也挺有趣。
但是,矢野重也去大阪與春日莊次郎聯係不久,在第二年的二月二十日選舉之前,他被叫回東京,任新發行的《赤旗報》主編。這次選舉結果,共產黨員參加的勞動農民黨得十九萬票,山本宣治、水穀長三郎兩人當選。被稱為無產階級政黨的幾個黨總共得四十九萬票,約占投票總數的百分之四·七。
這個投票數字與《赤旗報》的創刋,使政府恐慌,內部有人焦躁不安地質問“警察在幹什麼?”
為發行《赤旗報》方便,矢野重也把家從赤羽搬到日本橋蠣殼町水天宮附近,門口掛上了工學士內丸孝的牌子。他到這裏租房主要是考慮離渡邊政之輔近,聯係方便。
他打出的是設計事務所的招牌,但旁邊卻是掛著燈籠的水天宮,這使他想起在靜岡上中學時,曾經照顧他的丸尾文六的情人森本佳代的家。他故意選了這樣一個與革命格格不入的地方。
矢野重也並不討厭商業市民區,雖然他覺得這裏有一種不健康的、蔭翳的氣氛,但並非不適於革命政黨的幹部。妻子奈保子不知何故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他安慰她,叫趕快找個物美價廉的飯館。
搬過來兩個月後的一個寒冷的早晨,矢野重也正坐在玄關的火盆前喝茶,淺野晃慌慌張張跑進來說:“不好了,開始抓人了。”
根據當時的治安維持法,隻要從事共產主義運動,不同青紅皂白一律逮捕。
“不會的,我這裏沒事。”
“不,在瀧野川印刷所附近,幾個凶狠狠的男人進進出,與平時的情況不一樣。”
淺野晃對漫不經心的矢野重也說。這時,去工會的同誌也跑進來說:“今天早晨,他們趁我睡覺時就闖進來了。我是偷著從後門溜出來的。這裏也危險,馬上準備潛入地下吧。”
然而矢野重也仍然不願相信這是事實,他說:“那麼,我去印刷所看看情況。”說著他站了起來。今天是黨的機關報《赤旗報》第四個發行日。
“不能去,危險!”
淺野晃提醒他說。
矢野重也說:“你的妻子送追加的稿子,剛走。如果我危險,你的妻子更危險。”
既然他這樣說,淺野晃也就不好再阻攔。
矢野重也出門之後,又有兩個同誌跑進來說,大逮捕馬上開始,家裏的文件現在就要馬上消毀,必須準備轉入地下。工學士內丸孝的住宅裏,樓上樓下,一片混亂。
那一天,矢野重也、淺野晃的夫人,都沒有回日本橋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