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龍植說話時,他們兩個已經來到了繁華的南京路,一些店鋪開了個縫,門口掛上了不知何時準備的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
雖然俞龍植叫矢野重也不要岀門,但到處是議論紛紛的人群,他不由自主地去了永安公司後麵鈄對麵的公園。他懷裏揣著手槍。公園裏的人不少。夕陽燦爛。遊行開始時沒有注意,現在已經是春天,公園裏的樹木,都長出了嫩葉。他想,此刻,黃浦公園裏人山人海吧?他隨著人流信步而行。有人站在臨時搭起的台子上講演,話語中不時有日本、英國等字樣,想必是控訴他們如何壓迫中國人吧?
“喂,矢野,你是矢野吧?”突然,斜對麵有個人用日語說。矢野重也一愣,看著對方。他是一高時的同學,在商社工作。
“噝—噝—,別說話,如果人家知道我們是日本人,那可危險。”矢野重也一眼就認岀了他,用英語提醒他,抓住他的胳膊說,“快回去吧。聽說今天晚上開始抓日本人,我現在也走。”
這位高中時代的同學在戰火中的上海遇到矢野重也非常興奮,把他的忠告當成了耳旁風,問道:“你在幹什麼,做生意嗎?在那家公司?”
“嗨,別說這些,趕快走吧。大使館也不安全。”
“不會吧?我也沒幹什麼壞事,對中國經濟,我是有貢獻的。”與他說什麼都沒用,矢野重也絕望了。他已經發覺周圍的人用怪異的表情看著他們兩個講外國話,實在不知道怎麼辦,於是說:“我有急事失陪了。小心。既然這樣,還是盡快回國。什麼革命,日本人不懂。”矢野重也彎著腰,鑽入人群,暫且向旅社相反的方向跑去。
俞龍植的擔憂十天後就變成了現實。蔣介石聯合共產黨解放了上海以後,在帝國主義列強縱容下轉而清除共產黨。蔣介石很可能在占領上海以前就策劃好了。
那天俞龍植通知矢野重也到指定的一家茶館。他去一看,俞龍植的上司也來了。這位上司身材魁悟,満麵紅光。
他一看到矢野重也就說:“蔣介石已經背叛革命。據認為,蔣介石與帝囯主義列強簽訂了秘密條約,以清除共產黨為列強支持他統治全國的交換條件。這種反動政策,在北伐軍占領南京、上海以後就開始了。你在這裏危險。乘船的手續已經辦好。你兩個小時後乘船去武漢。武漢現在問題不大。但是共產國際決定從中國撤走,所以你就說是維吾爾族詩人。”
矢野重也在日本做過地下工作,所以沒有吃驚。
“我在兩個小時之後,到黃浦江棧橋與你彙合。在此之前,我去給你拿給武漢黨組織的介紹信。這次你可不要吞下去。”
在這種時候,俞龍植還不忘開玩笑。
他們好像很忙,俞龍植與上司一起站了起來。矢野重也急忙攔住了俞同誌說:“與從日本來的同誌聯係時,還要用石井彥三郎的名字。武漢的新地址怎樣通知日本同誌呢?”
俞龍植與上司商量了一下說:“我們的組織還完整地存在,還在活動。具體負責的部門接到通知後,會到武漢去找你。我準備好以後,也去武漢,可能比你晚三、四天。你放心好了。”
說不清為什麼,矢野重也長長地歎了口氣,向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漢上司伸岀手說:“祝中國革命成功。”
四月,長江兩岸,到處是粉色的桃花,金黃色的菜花,一片寧靜的田園風光,使人難以相信,這是戰火紛飛的年代。舉目遠眺,能看到趕著鴨群的少年,默默揮鋤的農民,還有隨處可見的水牛拉犁耕地的景象。
長江與黃浦江不同,如汪洋大海,根本看不到對岸。矢野重也坐的是千餘噸、來往於上海、武漢、重慶間的客輪。筆談時他問到武漢需要幾天?人家告訴他需要三天。他回到船艙,考慮這三天怎麼過。首先想到的是用這個時間學點中文。與俞龍植同誌一起讀的《阿Q正傳》,隻讀了一半。幸好在上海買到了英文版《魯迅選集一卷》,可以對照自學。還可以讀法文版短篇小說集《現代中國新文學叢書》。
可是,矢野重也想,革命實踐與讀理論書籍時的模糊思考是不同的。他甚至在心裏冒出一個奇怪的問題:自己是為了完成革命大業而參加革命運動的,但果真如此嗎?自己確實認為,隻有革命才能消滅不平等、歧視。但人在大變革中,緊張地尋找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是不是想躋身於那些在時代的激流中閃爍著光彩的人們之中呢?
他想清理一下對革命的思考,來到甲板上。在考慮戰略和戰術之前,他望著遼闊無邊的田園風光,心想對於自己、對於民眾來說,革命到底是什麼?
輪船已經在江上航行了四、五個小時,船舷左側的風景依然沒有什麼變化。右舷看不到對岸,濁流滔滔,橫無際漄,遠處,天水一線。田園中不時閃現的光亮,可能是農民揮動鋤頭時的反光吧。與剛才不同,散落在樹叢中的村莊升起裊裊紫煙,想必是開始做晚飯了吧?
連續不斷的戰爭使農村凋敝,帝國主義列強的掠奪,使人民窮困不堪。矢野重也常常聽人這樣講,自己也這樣說。但事實果真是這樣嗎?他隻是船上的一個乘客,站在甲板上眺望田園,看到的隻是恬靜和廣闊,看不到農村的貧困。
矢野重也想深入到工人階級內部,去了神戶當了工人,但因身體原因沒有成功。如果能順利回到日本,見到搞農民運動的河合悅三,一定要仔細問問農村的革命是怎麼回事。河合悅三,與矢野在上海送走的渡邊政之輔他們,應該都在莫斯科。矢野從旅行的情趣中回到了現實,他擔心到了內地武漢後,自已作為日本駐中國的代表能否充分地發揮作用。
第二天早晨,矢野重也早早上了甲板。在日本時,兩、三天不洗臉是常事,這種習慣,在旅行中倒很方便——他用這種奇怪的方式誇獎自己。往遠處一看,昨天什麼也沒有的左邊,出現一片陸地,像一條黑色的帶子橫亙在水天相連處。這證明在睡覺時,船溯流而上,走了很遠。聽船員說,下行要比上行省一半時間。矢野重也想起了李白的詩: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矢野重也回到船艙,寫下這首詩,想給人看看。但他突然想,現在自己是維吾爾族詩人,把用漢字寫的詩給別人看是不是合適?但整整一天沒與人說話了,憋得難受。盡管自我介紹是維族詩人,但又不懂維語,索性用漢字寫了一句話:我邊境地區詩人不話上海語。他拿著寫詩的紙走進斜對麵的船艙,給一位麵容清瘦、大學教授模樣的老人看。
老先生換了一副眼鏡,看了詩,點了點頭,馬上寫下一首詩:
江漲柴門外,
兒童報急流。
下床高數尺,
倚杖沒中洲。
細動迎風燕,
輕搖逐浪鷗。
漁人縈小楫,
容易拔船頭。
老人寫上作者名杜甫,指了指舷窗外。正好左岸像無邊的湖水,望不到岸,恰如詩中描寫的,三個漁夫各自劃著小船捕魚。遠方,有一處農家小院。也許是精神作用吧,覺得那星星點點的粉色,大概是桃花。
矢野重也和老人一起,不時用筆談,消磨了兩天的時光。老人說他是南京大學的教授,現在已經退職,想在身體情況還充許的時候,盡量多去些地方看看,他也是去武漢。老教授說,武漢是武昌、漢陽、漢口三個城市的統稱,與西安一樣,有很多名勝古跡。他寫字告訴矢野重也,他的專業是古代史,生在曆史最悠久的中國,學習古代史是幸福的。他邊寫邊頻頻點頭。
矢野重也一邊與老人閑聊,一邊想起那對無視戰火迫在眉睫在旅館幽會的男女,還有那個因三角關係糾葛而憤怒吼叫的男人。他們不像日本人那樣,一旦有亊,大驚失色,全都奔向同一個方向。難道因為中國是大國,疆域遼闊,人們的心胸開闊嗎?
矢野重也在武漢安頓下來,隨著長江中遊從春到夏的景色變化,較之在上海時,對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中國共產黨的理論和行動的機動,以及思想的靈活性都有了更深的理解和體會。
上海的俞龍植同誌比他晚四天到達武漢。他解釋說,隻讓對外友好部把主要部門轉移到武漢,所以需要準備時間。
“由於這個原因,我已經不是共產國際部的專職辦事人員,但還兼管,所以決定由另一個同誌來陪你。”
俞龍植還說,武漢的汪精為政府與上海不同,理解共產主義,像矢野重也這樣重要的外國特派員,正式由對外友好協會接待,各國來的有關共產國際的人氏,也全部由對外友好協會接待,與日本之間的聯係,也通過這個組織。
在武漢住了一個星期後的一天,俞龍植帶著矢野重也到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訪問。這是一座木結構的二層樓,據說建造於變法圖強的清朝末期。
“這麼說,連清朝也認識到有必要實現現代化嗎?”矢野重也問。
“是的,是的。但是為徹底實現現代化,必須打碎舊的秩序。清朝政府辦不到,蔣介石也不一定能辦到。他清除共產黨,就完全關上了徹底實現現代化的大門。”
俞龍植講這些問題時,總是很簡潔明了。矢野重也想,這就是黨組織對青年人進行教育、並每天實際訓練的結果吧?在革命爆發時,農民運動講習所曾一度關閉,沒有使用,停了很久,直到上個月的七號,又以重新開辦。
“這個講習所的所長是毛澤東同誌。如果他今天在,給你介紹一下。”
俞龍植說著走進了教務處。矢野重也在等待俞龍植時,信步走進旁邊的一個大廳,裏麵掛著兩個匾額,裏麵寫著:實行耕者有其田;擁護總理農工政策。他雖然不能正確地讀出來,但大體的意思還能明白。
毛澤東正在院子裏與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打乒乓球。院子裏的幾棵槐樹剛剛長出嫩葉。俞龍植向毛澤東介紹了矢野重也。
毛澤東離開球台,領著矢野重也穿過學生宿舍,來到後院的涼亭。學生似乎來自十九個省。幸好在上海時,俞龍植給矢野重也講了毛澤東前年在《戰士》雜誌上發表的《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的概要,在上個月又講了同一雜誌發表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所以眼前這位前額寬闊、氣度不凡的年輕人,馬上引起了他強烈的好奇。
“上個月,在俞龍植同誌的幫助下,我讀了您的論文。雖然是關於湖南農民運動的報告,但卻非常明確地闡述了發動組織農民革命的重要性,批判了隻重視工人運動的理論。在中國黨內,機械地理解列寧主義的人多嗎?”
矢野重也有點像記者提問。
看樣子比矢野重也大三、四歲的毛澤東,一直注視著矢野,一副想知道他提的問題是想了解什麼的表情。
“我之所以提這個問題,是因為在日本黨內,有人主張首先建立為了工人的先鋒隊組織,之後再搞群眾運動。”
矢野重也說明了提問的動機,但他說完後心裏一驚。不知從何時開始,自己也批判起曾一度迷醉的福本和夫理論。這是為什麼?什麼時候發生的變化?心裏一陣驚慌。
毛澤東明白了他的問題的實質,點了點頭說:“在我們黨內,總是有很多議論,甚至可以說議論過多。”
“與黨外組織有爭論嗎?”
“當然有。主要是與共產國際。我認為這不是壞事。三年前,列寧逝世。在列寧逝世之後,有人把他的主張當做教條主義,有人把他的思想隻是當做一種手段。這是非常危險的。”
矢野重也又是一驚。他眼前浮現岀,為了得到共產國際的權威認可,日本同誌爭先恐後去莫斯科的背影。
毛澤東的話,雖像順口而說,但話裏藏針。矢野重也欽佩地看著身穿農民學員軍事訓練用的青布立領製服,前額寬闊,梳著中分頭的毛澤東。他的雙眼呈一條直線,嘴角稍大,顯示出有堅強的意誌。他的風貌,與其說嚴肅,不如說有一種一言即出決不反悔的堅強。
“任何領袖人物,他越偉大,死後越容易被神化。日本明治維新的領袖也是這樣,很棘手。”矢野重也接著說了自己的感想。
“日本革命組織的處境如何,是好還是困難?”毛澤東問。
“極其困難。”
“有建立根據地的可能嗎?這是開展遊擊戰的基本條件。”
矢野重也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問旁邊的俞龍植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遊擊戰不是軍事戰鬥嗎?”
俞龍植剛要翻譯,一位完全可以當中國現代戲——話劇演員的英俊青年走進涼亭說:“毛澤東同誌在這裏,鮑羅廷顧問正在找你。”
他走過來,看見背對槐樹坐著的客人,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說:“對不起。我是周恩來。”矢野重也急忙說,我是從日本來的石井彥三郎。又補充說:“可是,在這裏,我是從邊彊來的,不會講上海話的詩人。”
周恩來笑了:“太好了。真正的詩人都是革命的。”
看來他很讚成這個職業。
毛澤東去見蘇聯最高政治顧問包羅廷之後,矢野重也與周恩來相對而坐。俞龍植介紹說,這個日本人精通英語、法語。周恩來隨即用法語與他交談。
不用翻譯,可以直接交流,周恩來很高興,自我介紹說:“在一九二四年回國之前,我一直在巴黎學習。實際上,我是因為參加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運動被捕,保釋後逃到了法國。前一段時間在上海領導了總罷工。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蔣介石背叛了革命,所以我到這裏來了。”
“我原來想當作家。學習法語,翻譯了幾本法朗士、莫伯桑的作品。”矢野重也也輕鬆地說,“五·四時,我剛進一高,思想還很幼稚。真正開始思考問題,是在關東大地震以後。這次總罷工,在俞龍植同誌的幫助下,我也參加了。因為政變,我逃到了這裏。”
周恩來問矢野重也,什麼時候、乘什以來的?他回答說是八天前、從上海乘船來的。
“原來是這樣啊!”周恩來好像想起了什麼,點頭說,“矢野先生,您在船上,是否讓一位老人看過李白的詩?”
矢野重也說有一位老人,自稱為原是南京大學教授,他還給我寫了一首杜甫的詩。
“果真如此呀。他是我在上海時的老師,幫助過共產黨,因為蔣介石叛變,在上海危險,所以請他到武漢來。教授說在船上遇到了一位從邊境地區來的詩人,他覺得像日本人,擔心會不會是密探。”
矢野重也不由得摸著頭說:“露餡了嗎?我說我是維吾爾族詩人。”
周恩來笑著說:“能用漢字寫唐詩的,不是中國人,就是日本人。我演過戲,能看透你的身份是真是假。矢野先生,你不會撒謊。你說名叫石井彥三郎,是行商,我看早晚會暴露。”
周恩來說著,愉快地笑起來。
周恩來行了個禮告別後,矢野重也感覺自己徹底被他迷倒。俞龍植看他們用法語熱烈交談,情投意合的樣子,目瞪口呆。
“太精彩了。我沒想到矢野先生法語這樣流暢。”俞龍植誠懇地說,“今天晚上吃飯時,製定個計劃,在武漢一帶盡量多看看。現在馬上回宿舍也沒有什麼事,到江邊走走,看看市場再回去怎麼樣?”
這天風和日麗,在路邊曬太陽,會昏昏入睡,進入黃粱美夢。不時有夢幻般的雪白柳絮飄舞。
“看到眼前的風景這樣寧靜,這樣美,我就會想,為什麼人類總是爭鬥不已?這種想法也許不符合階級鬥爭的觀點。”
矢野重也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感想。俞龍植掃了他一眼說:“你深入到中國內部,就不會這樣說了。”俞龍植這樣講,有點提醒的意思。
他們說著,來到了小市場。這裏跟上海一樣,魚呀菜呀,應有盡有。
雖然上海也是這樣,但這裏可能因為不是內戰的中心,人們都聚集到這裏買日常生活用品。調料有八角、山椒、生薑粉、大蒜等三十多種,裝在罐子裏,用秤約著賣。百餘家小店岀售內衣、布料、兒童服裝、襪子,貨物隨意地擺在門板上。在賣食品的地方,各種各樣的東西數不勝數,有蛇、田雞、鯰魚、泥鰍、烏龜、甲魚……
在市場特別顯眼的地方有一個魚店。
“哎呀,都死了吧?”門板上整齊地擺著幾十條大魚,矢野重也不由得問道。但仔細看看,魚鰓好像還在輕輕地動。
“還活著。這種大的叫鱖魚,與草魚相似,但味道鮮美,是武漢的特產。它們就像即將上斷頭台的貴族,從容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俞龍植說著,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敲打其中的一條。突然,這條魚猛然從門板上跳起來,而其它的魚受到影響也一起跳了起來,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掉在裝烏龜的水桶裏,混亂不堪,一片狼藉。攤主勃然變色,跑到俞龍植身邊。不是兩個、三人,來了好多人。矢野重也不由自主地做出準備逃跑的姿勢,看著事態的發展。但俞龍植不慌不忙,擺著兩手,好像說好了好了,大家冷靜點,一下子閃到一個人身旁。在那些要撲上來打架的人中,這個人可能是首領。
“危險!”矢野重也剛要用日語喊時,不知為什麼,吵嚷聲突然小了。他看見俞龍植從口袋裏掏出銀元塞到那個頭頭模樣人的褲子口袋裏。
“哎呀,對不起。沒想到鱖魚會一起起義。更沒想到我們黨的教育已經深入到長江裏麵了。”
“當時我很擔心,怕出事!”
“人們都說,這種時候,絕對不能逞能。”
不知為什麼,矢野重也想起了德山助一。他在偷渡時順便在中途京都下了車,去逛妓院,發生糾紛,結果被警察捉住。矢野重也想,如果是中國共產黨,我可能會長期幹下去。可是,他又擔心與共產國際的關係。過去他一直認為,蘇聯的強大,就是共產國際的強大,但他現在懷疑這一簡單的推論。
盡管如此,倘若沒有共產國際的援助,日共這樣弱小的組織難成氣候,這也是事實。矢野重也不能不承認,自己參加的革命,目前困難重重。
“怎麼辦好呢?”
矢野重也與俞龍植分手之後,沒有直接回宿舍,又回到江邊,坐在江堤上。江麵上雖有一個個令人目眩的旋渦,但整條大江卻悠然從容地向東流去。他望著長江,不知不覺地想到今後應該怎麼辦。
他已經二十七歲,心中有兩種思想在爭鬥,一個是留在中國,一個是回日本。回日本是出於對奈保子的愛戀,不想回去是因為到中國以後心中萌發了對日共的疑問。不是意氣用事,也不是因為非法活動危險。他為了理想可以無所畏懼,勇往直前。但到中國以後,他冷靜地思考了日共的情況,對組織活動產生了厭煩情緒。
“果然在這裏。”
矢野重也聽到聲音,回過神來,抬頭一看,那是在上海時認識的林佩瑤。當時俞龍植怕他一個人孤獨寂寞,以外事部門的青年為中心開了個酒會,林是其中的一個。
“你不是在上海嗎,怎麼也到這裏來了?”
矢野重也驚訝地問,想站起來。
“坐著,坐著,別動。”
她把雙手搭在矢野的兩肩上,叫他坐下,自己坐在他身邊。
“這是托蔣先生的福。我在這裏有親戚,所以就疏散到這裏來了。”
“真是太好了。俞龍植先生很忙,我正不知怎麼辦呢。”
林佩瑤試探性地掃了矢野重也一眼說:“我想把標著晚上吃飯地點的地圖交給你,去了宿舍,管宿舍的老太太告訴我,你可能在江邊。這是俞龍植先生交給我的地圖,叫我領你去。”
矢野重也生來見到年輕女人就拘束,但剛才見麵的場麵,打消了他的局促,使他與林佩瑤像老朋友一樣說了起來。坐在矢野重也身旁的林佩瑤,拔下一根草,含在嘴裏說:“剛才你在想什麼,從遠處看,好像挺苦惱的樣子。”
“是嗎?這可不好。”矢野重也像講別人似的說。
“來到這裏以後,見了幾位幹部,他們都很有信心,個個心情舒暢。”他放眼滾滾長江,毫不隱諱地說。
在上海,長江煙波浩渺,一望無際,但在這裏,江麵約一公裏多寬,能看到對岸武昌煉鐵廠、機械廠冒出的煙霧。也能看到已經靠岸的那艘渡船後麵蛇山上聳立的黃鶴樓。視野中飄浮著白色的柳絮。
“是嗎?其實,如果深入進去,並不是那樣。這些本來與我們這些年輕女人沒有什麼關係。”
她的清醒使矢野重也感到驚訝。
“可是,我是這樣看的,覺得令人羨慕。我現在的心情很矛盾,既不想回日本,又想見親人。”
可能是草葉苦澀,林佩瑤皺著眉頭說:“矢野先生想家了?”
矢野重也說:“是吧。用日本話說,大概是一種鄉愁。但這種鄉愁,是回到日本也不能釋懷的孤獨寂寞。可是我為什麼焦躁不安呢?”
林佩瑤突然伸出手來,放在矢野重也的手上說:“看著我的眼睛。你是越想越看不到出路。可是,一個革命家,必須是樂天派。”
但她的目光與她講的話相反,閃著悲哀的光。果然不出所料,她慢悠悠地說:“我沒有資格說這種大話。”
矢野重也心中突然產生一種不顧一切把她拉過來安慰她的衝動。同時也有一個與衝動同樣強烈的願望,那就是把頭埋在佩瑤的胸前,使自己的鄉愁得到靜靜的撫慰。
在上海與十幾個青年男女一起聯歡時,他一眼就迷上了林佩瑤。那是為了慰問違犯國法從日本來的他而開的歡迎會,林佩瑤用日語為他唱了民謠和山田耕筰的歌曲。那時候,他就感覺到林佩瑤的內心深處有創傷,所以在很多人中記住了她。在武漢重逢,她又根據組織的指示負責與他聯係,所以他覺得兩個人以驚人的速度親近起來,也是很自然的。
矢野重也與林佩瑤關係密切之後,眼前隱隱約約浮現出一個他以前沒有看到的中國。
林佩瑤生在一個醫生家庭,父親在上海開了一家很有名的醫院。因工作關係,有很多英法租界的患者,也有一些中國政府要員來看病。父親是最早用中西醫結合的方法看病的醫生。
林佩瑤學習好,有語言天賦,父親特別喜愛她。在難得的節假日裏,有時間就帶她坐馬車到郊外散步。
“為什麼隻帶我一個人?”她明知故問,向父親撒嬌。
“我帶著你,大家都羨慕我。不隻是小夥子,還有那些老太太,也羨慕我。”
林院長樂嗬嗬地說。過了一會,他又像往常一樣談起了醫學:“這個世界有陰、陽兩氣。人的身體有形和精兩個要素。”
他在雜草叢生的空地上邊走邊說:“精由氣養,氣集則生,氣散則死。牢牢記住這種關係之後,再靈活運用西方醫學知識。西方醫學是技術。”
當時她剛上中學,還不懂父親教導她的思想,隻知道父親愛自己,對自己寄托著希望。
在另一個初夏的休息日,林院長帶著她坐馬車去了草原,教她中草藥知識。他說山川草木都各自有氣,指著腳下馬齒狀的馬齒莧說:“這個治拉肚有效。舌狀的馬舌菜,可治糖尿病。這種效用,是人與大自然氣的交換。”
他說人與鬆樹交換氣,可治頭痛、耳背、膿腫。林佩瑤擔心鬆樹得病,反對說:“人的病轉移到鬆樹上,鬆樹也夠可憐的。”
父親哈哈大笑,摸著她的頭,叫她放心:“你是個聰明的姑娘。不過沒關係,鬆樹比人有更強的順應天地之氣的能力。”
林佩瑤說:“可是,我和父親這種美好歲月並不長,被袁世凱引發的二次革命毀掉了。”
林佩瑤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矢野重也揚頭看著她的臉。她撫弄著矢野重也前額上的頭發說,他父親讚同孫中山的思想,暗中援助國民黨,後來被發現。
“那天,我放學回來,看見袁世凱的軍隊圍著父親,把他吊起來。父親的兩手被捆著,不斷戳他的腦袋……”
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竭力忍住那悲慘的場麵帶給她的悲傷。
“我想說的不是這件事,而是我的道路曲曲折折……”
她欲言又止。矢野重也想,林佩瑤可能一直想對誰敞開心扉說說當時的心裏話,而且這個人不是本國人,必須是外國人。他耐心地、靜靜地等待她說下去。
“我看到被折磨、被逼著賠禮的父親,心中產生的不隻是對權力的憎恨,也有對父親的蔑視。”
她說著拉起圍在裸體上的毛巾,捂著臉小聲哭起來。
林佩瑤小聲哭了一會兒。從拉起的毛巾中間,露岀了形狀優美的乳房。她哭著,腹部微微起伏,那閃著光澤的細嫩肉體與她悲痛欲絕的樣子形成殘酷的對比。矢野重也看在眼裏,一時無語。
過了一會,林佩瑤拿下毛巾,勉強地笑了一下,稍稍平靜些。
“對不起。”她說,“我看不了父親被折磨、認錯的慘狀。我認為這是違背諾言,父親辜負了我的期望。”林佩瑤說完這句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我古怪,不直爽吧?”
“不是。那是魯迅在《阿Q正傳》中隱藏的主題,但你不是。”
他終於找到了自己必須說的話,竭力安慰她。
“矢野,你很溫柔。為什麼這裏的同誌不像你這樣溫柔,隻講階級鬥爭呢?”
突然,林佩瑤不知對誰發泄憎惡。矢野重也嚇了一跳。他想起魯迅描寫中國的話:“天天在黑暗中”。這句話可能是描寫袁世凱權欲熏心背叛孫中山思想時的現實吧。
“因此,佩瑤,你必須參加革命。”
“是的。可是,真正的共產黨在那裏呢?”
對於樂觀的矢野重也來說,林佩瑤關於革命的一些話,像謎一樣費解。她不是出於理想主義或正義感而參加革命的鬥士,當然也不是為了出人頭地。她是矢野重也從來未見過的另一種類型的同誌。她的感想意見,矢野重也難以理解。她看到的革命組織的問題,也許正好反映出中國社會的黑暗。
林佩瑤入黨後可能有過不幸的婚姻。這不僅能從她的片言隻語中猜測出來,就是在與她纏綿時的動作中也能感覺到。矢野重也不安地想,那個男人可能有高超的床上功夫。兩個抱在一起時怎樣延長高潮的技巧,怎樣把矢野的手誘導到自己最敏感的地方,盡量加強快感,用來撫慰心靈的創傷。這一切都與她無法平複的心靈創傷有直接關係。
矢野重也與林佩瑤交往以後,逐漸知道一些中國黨內錯綜複雜的路線對立和鬥爭。他認為,如果組織發展壯大了,影響越來越大時,內部出現這種傾向也是自然的。他雖然這樣認為,但心情複雜。他覺得,革命組織,應該與社會上的其他團體不一樣才是。來到武漢之後,他見到了年輕的毛澤東、周恩來。他們充滿信心地為理想而奮鬥。他認為,以陳獨秀為代表的黨的右傾機會主義路線,與後來以瞿秋白總書記為中心、毛澤東也參加的、主張進行土地革命派之間的對立,無論如何必須解決。
然而,這種黨內的路線鬥爭,也會影響到基層的普通黨員,導致男女關係破裂、上級向部下施加巨大壓力。
矢野重也在上海時就已經感覺到,來到武漢之後,這種感覺愈發強烈真切,那就是整個中國正在發生非同尋常的巨大變化。在這種曆史的浪潮中,無數的“阿Q”怎樣改變自己呢?林佩瑤這樣的知識分子與革命能走多遠呢?
最早覺醒的是知識階層,但真正變成行動時,他們往往又是落後的。矢野重也覺得林佩瑤正站在危險的十字路口。
革命的浪潮將席卷全中國。這種預感,使他常常想起,來到武漢以後一直沒有消息的日本,革命運動情況如何?
中國共產黨的組織、共產國際都轉移到了武漢。矢野重也每天步行十分鍾到共產國際事務所,與亞洲各國派來的代表見麵,交換情報,岀席革命理論研究會,主要討論現代資產階級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的關係。下午晚些時候,去參加對外友好部組織的中國語學習會。
武漢進入了雨季。矢野重也與林佩瑤常常一起乘渡船,到對岸的武昌,登蛇山上的黃鶴樓,或爬上可以鳥瞰東湖的楚天台。在長江邊上的漢口、漢陽、武昌周圍,有許多類似東湖這樣的巨大湖泊。武漢曾是中國曆史中心之一,有許多曆史文化古跡。在這些古寺廟、古塔中徜徉時,林佩瑤很平靜,止住了內心深不可測的傷痛。中國城市很多,但她生在現代化的城市上海,有一種現代年輕女性的風采。
那天他們走累了,坐在磨山頂的椅子上眺望東湖,遠方的天空與湖水連成一線。
“那邊好像下雨了。”林佩瑤說。
“如果雨來了,我們隻好在楚天台避雨了。”
矢野重也說。過了一會兒,天空和湖水又明朗起來,隻是變化無常的陣雨而已。林佩瑤從手包裏拿出筆記本,寫下幾句詩:
曉涼暮涼樹如蓋,
千山濃綠生雲外。
依微香雨青氛氳,
膩葉蟠花照曲門。
金塘閑水搖碧漪,
老景沉重無驚飛,
墮紅殘萼暗參差。
矢野重也不完全明白詩的意思,但最後一句墮落在地的紅色花瓣,沉沒在黑暗之中打動了他的心。
前不久,林佩瑤和矢野重也決定用讀漢詩的方法學習中文。反複聽過之後,從韻律之美、抑揚頓挫、強弱變化中,詩的意境會自然浮現出來。
這一天,看著雨和美麗的東湖,林佩瑤寫下了唐朝李賀的詩。在描繪完晚春景色之後的三行“金塘閑水搖碧漪、老景沉重無驚飛、墮紅殘萼暗叁差”,可能是林佩瑤心境的寫照。矢野重也說了自己的感想。
“是的,你這樣想有道理。我總說些讓你擔心的話。幾年前讀這首詩時,我就覺得是寫我的。不過……”林佩瑤在尋找適當的詞語,抬頭看著矢野重也說,“見到了你,相互愛慕,我變了。對不起,開始時,我隻是逢場作戲。可是,我漸漸感到這是真誠的愛。你沒有城府。還考慮留在中國。如果是順手牽羊,你不會這樣想的。我明白了這些,也想改變自己,那怕是一點點也好。”
林佩瑤主動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矢野重也默默地拉著她的手,望著遠處的東湖、還有前麵向遙遠的永恒滾滾而去的長江。在他們的前方,左右兩側的平原、丘陵,都多次發生過激戰。仿佛那戰爭也定格為永恒。
從楚天台回來以後,他們兩個的關係穩定下來,而且每天都有新的發展。
林佩瑤幾乎每天早晨去矢野重也的宿舍,喝著矢野泡的茶講中國革命的形勢。蔣介石在清除共產黨的同時,向各國列強宣布獨立,標榜反共反帝的獨立路線,繼續北進。
林佩瑤說:“北伐軍打下北京,隻是時間問題。”
“氣數已盡,必然滅亡。”
矢野重也待在武漢,常常感到焦躁不安。一個是日本借口保衛權益,命令關東軍進駐山東省。那是二十多天前發生的事,至今還不到一個月。當這個消息傳來時,佩瑤的臉色很難看。矢野重也想,是否應該潛入山東,呼籲那些苦戰的侵略軍停火,或者盡快回國,發動群眾運動,逼迫當局改變政策。可是他割不斷與林佩瑤的感情,於是想與中國共產黨有關人士商量一下怎麼辦,請林佩瑤聯係後,去武漢的黨組織會見俞龍植。
“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俞龍植說,“但是你在這裏的任務是恢複與日本黨組織的聯係。”正好這時候,從外麵回來的周恩來,像要解除疲勞似的用力前後甩著手,走了進來。俞龍植站起來,向周恩來報告了矢野重也的來意。周恩來用力點了點頭走到矢野重也身邊。
“現在,我國的形勢瞬息萬變。”他與矢野握手後馬上說,“一個是你所知道的,蔣介石改變了政策。一個是日本的侵略。還有一個是我們黨方針的混亂。”
周恩來的話,使矢野重也感到震驚。據周恩來說,黨代表陳獨秀接受了國民黨的條件,采取了加強工勞運動與國共合作這種相互矛盾的立場,歪曲了黨的方針。
“我們反對黨中央,要求貫徹徹底的革命路線。我們在黨內力量還很弱,是少數派。今後還有許多困難。不知何時會撤出武漢。日本軍的侵略,是當前中國的一個反麵教員,它從反麵證明,我們的主張是正確的。”
周恩來看著困惑不解的矢野說:“當然,侵略就是侵略。在日本,也有像你這樣的同誌為正義而戰鬥,很難得。這樣可以減少人民的痛苦。”周恩來一口氣說完,用力握了握矢重也的手。
俞龍植跟著周恩來去了二樓,回來後對矢野重也說:“在莫斯開的有關日本的會議好像結束了,同誌們很快就會與矢野先生聯係。”
“是嗎?”他鬆了一口氣,但又擔起心來,這樣我就必須回日本。他不想與林佩瑤分別,也不願分別。
那天晚上,矢野重也夢到了奈保子。但他醒來時,隻記得妻子在夢中岀現了,忘記了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也許她什麼也沒說沒做。
第三天,他收到了渡邊政之輔的電報:明天二點乘火車抵武漢。發報地點,是中亞某國,矢野重也不知道有這麼個地方。
矢野重也和林佩瑤一起去車站迎接。
矢野重也問:“怎麼這麼晚才聯係,我一直很擔心。”
“嗨,一言難盡,到了宿舍再慢慢說吧。”
不知是長途旅行累了,還是會議開的不好,渡邊政之輔不高興,話很少。稍事休息之後,渡邊政之輔說,在莫斯科,由福本和夫整理歸納的重建日共的新方針被共產國際批得體無完膚。與各國共產黨的綱領、運動方針比較,可以看出日共活動能力薄弱,理論抽象,不成熟。至少俄國、歐洲的領導人是這樣看的。因此進行修改,在五月中旬,決定成立《關於日本問題綱領》起草委員會。委員長是布哈林,委員有英國代表馬林,矢野重也在上海多次見過的魏金斯基,日本共產黨常駐莫斯科代表片山潛。先寫了個草案,六月以後,從日本來的福本和夫、河合悅三、德山助一、渡邊政之輔也參加修改,會議一開始就充滿了火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