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土改景象革命狂潮(3 / 3)

當時,國民政府方麵抓緊推出了(對中共解放區目前工作大綱》,明確規定在軍事進退、重占失地後,要維護中共已經實行的土改成果,中共土改中已經分配給農民的土地,仍一律維持農民的土地使用權,地主不得采取報複行動。對抗戰後光複區之土地所有權,則仍暫歸地主所有,實行二五減租。不久,國民政府進一步規定,重新占領各地後,佃租額不得超過三分之一,這個比例對貧雇農來說相當可以了。中共已經土改的地區,政府重新占領後,要征收過一下手,再發還給貧雇農。地主的損失那麼大怎麼辦?政策規定由國民政府給予補償,但決不推翻中共土改成果,以順應民意。

結果如何呢?在國軍與共軍的運動作戰中,國民黨間或重新占領一些地區,沒料到的是,地主們一也就是還鄉團,根本不聽國民黨的話。據第八綏靖區司令官夏威報告:自我軍收複後,地主對土地問題,多未遵照中央規定處理收複區土地辦法辦理。最近發現兩種不良現象,—、地主任意査封前匪區佃農之全部財產,並加以驅逐;二、本年地租,地主不奉行中央頒發之處理辦法,不實行二五減租,反而強迫佃農實行對半分租,並追算匪區曆年的舊賬,致使佃農不安。一貧雇農隻有盼望共產黨早些打回來了。再看綏靖區政務委員會的豫北政情報告,更是觸目驚心,報告稱:政府曾有明令禁止地主報複,惟還鄉因為發泄苦悶,集體殘殺,到處風行。與共軍接近地區,雙方仇殺更無虛日。此種情況之下,民眾仇恨日益加深,實際問題無從解決,多數地方政府為顧及人情,悉聽其自然演變,不加禁止。明擺著,國家政黨管不了民間的仇殺,而民間的仇殺,卻能關乎國家政黨的命運。在仇殺中,貧雇農不擁護共產黨才怪!現在的局麵是集體殘殺到處風行,雙方仇殺更無虛日,那麼,貧雇農爭當解放軍,響應號召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打倒蔣家王朝,保衛土改果實就成了貧苦農民更加直接的願望,因為中共方麵宣傳得好,隻有把整個天下翻個身,農民才能真正翻了身。理論上說廣無產階級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無產階級自己,是一個意思。但千百個北方農漢參軍南征,他還真念不通這句理論,他隻有一個信念,打敗國民黨,殺盡地主家,過上好日子!

國民黨方麵平均地權政策,雖在40年代後期推出,但已是徒托空言,為時太晚,柵姍來遲了。而長期精於農村革命的共產黨人,則把土地與農民決定曆史進程的作用,發揮到淋滴盡致。

順便說一下後來。國民黨政權於1949年敗退台灣後,勵稍圖治,切實把土地改革推向了成功的實踐,以至於長久地、深刻地彩響了台灣經濟起飛的新曆程。他們第一步是從1949年始,認真實行三七五減租辦法,對農民輕徭薄賦,穩定台灣省農村局勢,惜愛農民,預防造反;第二步從1953年始,在農村穩定的基礎上,政府以重金將台灣耕地先期收歸國有一國有二字應加引號,統統收回包括日寇經營過的約12萬公頃土地,然後,紮紮實實地把國有土地重新分配給近27萬戶佃農,實現了耕者有其田,完成了土地私有化的改造。此後幾十年間最大限度地發揮了農用土地的效益,三農方麵幾十年間一直未出問題。到上世紀80年代後,再次進行更深層次的土地改革,通過共同經營、委托經營、合作農業、農業生產專業區等形式,實現傳統農業向企業化經營形式的轉變。使台灣農民這一古老概念發生了質的變化。

回到長江中遊,回到荊楚大地,回到枝江縣百裏洲,關於革命的故事,關於農民的故事還在繼續,我們還要講下去嗎?

百裏洲在1952年春夏,與南部中國的許多地方一樣,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終於完成了那場嚴酷的土地改革。有人評價這場運動的勝利是經濟上的,有人說是政治上的。不管怎樣說,反正全國三億多農民兄弟無償地得到了七億多畝土地,他們成為人均兩畝多小塊地的所有者,說這是共產黨給的,是毛主席給的,從而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我們通過百裏洲上這一番調研,產生出一個深刻的感受,那就是:共產黨給了農民人均兩畝多土地,而農民們給黨的回報是整個國家一一中華人民共和國。土改就是新中國立國的基礎。

中國的農民們對土地的依賴性太強烈,傳統感情太深厚,心眼太實誠,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啊。

令人難以言說的是,農民們歡欣鼓舞的日子能有幾多?革命確實給人以翻身的快感,但不斷地革命,終要革自己的命,得到了的好東西,在懷抱裏還沒有暖熱,又要交出來。革命是曆史的火車頭,革命的隆隆快車繼續瘋狂地向著社會主義以至共產主義奔駛而去。

很快,我們又將感受長江農民們那驚駭無比的眼睹。當他們每一次看到火車長龍呼嘯著,掠過長江大橋時,江岸在顫抖,那種驚駭的目光便是這樣。

不知今日之靑年,如我們兒女這代人,能否聽得懂下列詞彙,這些直接關乎中國農民命運的詞語,構成了20年前的農村史。讓我們猜猜看:

新富農。互助組。插具換工。合作化。統購統銷。初級社。土地分紅。男女同工同酬。小腳女人。高級社。三定。集體所有。三麵紅旗。衛星上天。拔白旗,插紅旗。大躍進。公共食堂。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向陽花。反右傾。—平二調。三年困難時期。工地連、排、班。六二壓。反五風。三自一包。口糧田。七千人大會。三級所有,隊為基礎。二十三條。剪刀差。

社教運動。四不清。黑五類。桃園經驗。兩個階級,兩條道路。一片紅。造反派,當權派。公社革委會。評工分,大寨分。大隊小隊。以糧為綱。再教育。農業學大寨。五七道路。達綱要,過黃河,跨長江。割尾巴。可以教育好……

改革開放以後這20年不算,光是以上這些,已令人眼花繚亂。別說年輕人猜不來,即是我們這代中年人,也頂多憶及一半,另一半怕也說不準確,非請教老一代農村幹部或當代三農專家不可。

至於土改後30年間的農業效益,一位學者首先肯定農民為國有工業化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貢獻,然後評價說,有限的糧食產量增加,被消化在無限的人口增加之中,借此說明農民收人長期低下,墮入普遍貧困,是頗有根據的。我們進一步套用此說加以引申,改說成:有限的糧食產量增加,被消耗在無限的中國革命之中,大抵也不會有錯。正應了賈誼在《論積貯疏》中的話: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財產何得不蹶?蹶,這裏當枯竭講。我們就是在即將把這家底折騰殆盡時,才背水作戰,起而改革開放的。其中被傷害最烈者,一日知識分子,二日農民群眾。

土改結束了。我們還想把建國後第一任枝江縣委書記李先兵的人生命運做一交代。

土改運動尚未完成時,已經有人反映李先兵是百裏洲本地人,說他在1950年春荒征糧時,憐憫了本鄉本土的地主富農,工作上右傾了。同時對國民黨舊人員不夠狠。有一位國民黨行政院水利委員會及南京水利部的工程師,叫顏邦殿,曾是李先兵的同學。顏雖精於治水,當年卻是國民黨的人嘛!李先兵為了老家百裏洲永拒水患,偏要挽留重用顏邦殿。本來顏在1949年5月裏冒著炮火回百裏洲葬妻,事後要走台灣的,李卻一再挽留,勸說他幫助共產黨摘治水。顔有顧慮,不敢停留,李先兵競然窮追不舍,一直追到江邊碼頭顏返程的船上,硬把他留了下來一這不是右傾是什麼!心中還有沒有階級陣線?一一而正是這位顏邦殿,50年代是湖北省五位最高級的水利工程師,成為宜昌地區頭號治水功臣,多次披肝瀝膽救民眾於水火,畢生不悔,人民至今懷念他,歎不能為他樹碑立傳。李先兵當時卻落了個右傾。時值土改鬥爭激烈,幹部一定要狠上加狠。這樣,土改未完,上級把李先兵調離,縣委書記由副書記接任。此後,李先兵一段時期擔任宜昌地委宣傳部副部長、《宜昌日報》社社長。後從事少數民族工作,1952年調北京,在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文化教育組當了一名組長。1959年任民族文化宮博物館館長。沒想到這期間,他再次被指責為右傾。原因是大躍進極左高峰時候,李先兵赴雲南考察,他又忍不住給雲南省委寫信,說西雙版納政策過火,大辦食堂,大放衛星,導致邊民不堪忍受離鄉外逃,嚴肅提出應予以糾正。奄無疑問,在當時的高溫下,不是人家極左,而是他老毛病又犯,太右傾了。為此,北京方麵責令他做出深刻檢討,他堅持觀點不變,險些吃了大虧。中國的少數民族地區,無論多麼偏遠,李先兵都跑遍了,他很少有機會重回百裏洲。文革期間,他這樣的幹部更得受罪,屢遭批判,備受摧殘,被專政管製二年,又在五七幹校改造四年。但他仍不思悔改,硬挺著堅持到四人幫垮台。欲重新工作,卻被癌症擊倒。1980年2月病逝於北京友誼醫院。臨終時,李先兵對妻說:不要悲傷,那麼多戰友在戰爭中犧牲了,比起他們,我還多活了這麼些年,隻是遺憾,再也不能回百裏洲看一看了!老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浩然大氣常留天地之間,終年70歲。

現實的記敘

忽然冒出個小標題來。

孤島百裏洲像一麵鏡子,折射著長江兩岸20世紀的江村傳奇。我們把這些故事鏈接起來,藉以裝點中國農民革命的悲劇之美。故事可以講敘得很細致很漫長,暫時寫到土改結束為止。對於40年代末期那場國內兩軍大戰,許多人稱之為第三次土地革命戰爭,我們從直觀上認同此土改後的百裏洲,命運坎坷不平,農民苦多樂少。孤島上一個極特殊情況,就是年年歲歲修堤挖渠防洪排澇。長江如巨鯨擺尾,隨時可能將其吞沒。由於孤洲上一圈兒大堤地處江心,其安危與江漢平原諸城無涉,因而多年來北京、武漢方麵,對百裏洲堤防不按照國堤對待,民堤民垸,民管民建,洲自為戰,錢糧自辦。幾十年來搞社會主義,驚濤中的百裏洲沒有沾上國家一點光。不論是集體化時期或是後來家庭聯產承包,這沉重的堤岸負擔,年年必然轉移到農民頭上。

尤為嚴重的是,1954年夏季,長江特大洪水猛烈衝擊荊江大堤,危及江漢平原,直逼武漢三鎮。為丟卒保車,為緩解洪峰,百裏洲這個江中水盆子,要蓄洪盛水了!上級決定,刻不容緩分洪注人百裏洲。當時島上急需轉移農民群眾354萬多人,耕牛770頭,轉移期限,最多隻給五天時間。

緊急動員,緊急轉移!一切來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想一想土改翻身,不過兩年光景,百裏洲人又臨滅頂之災。

上級鐵定分洪,對下卻是絕密。群眾被告知離土轉移,隻知是為防潰口之萬一。當時,地縣兩級幹部和軍人們,登島上千人,做動員轉移工作。露天地裏,白果樹下,全島村以上幹部集中參加大會。天空中烏雲翻滾,大地上哭聲陣陣。兩個營的部隊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看得出來,這回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然而百裏洲父老鄉親,對共產黨是信賴的!對政府是支持的!幹部疾呼,洲民響應,百裏洲人動身了。他們扶老攜幼,牽著牛馬豬羊,離土離家過江,揮淚如雨,悲而無怨。

1954年8月7日晚11時,部隊官兵在百裏洲北部長江主航道一側掘開洲堤。轟然之間,大堤崩塌,洶湧的洪水如野馬奔騰,以4000立方米又秒的迅猛,無情地注入了吞沒了整個百裏洲。大堤進一步被撕裂,豁口寬達460米,差不多一裏地,注入洪水40億立方米。所有農舍、當年夏糧等農作物悉數毀滅。一三天間,下遊沙市水位下降36厘米,荊江大堤壓力得到緩解。

洪水東瀉,洲土重現,竟用了23個日日夜夜。沉默的百裏洲人陸續返回凋敗的家園,一切從零開始。重新修補大堤。

那以後,幾十載,百裏洲人年年挖河疏渠,歲歲修堤防患,從未間斷。頭頂一盆水,卻是真無奈。

中華民族,生存在固有的自然地理環境中,是為天地國情。我們的祖父輩往前不久,世代艱辛侍奉金木水火土,他們求甘雨敬龍王,拜土地祭河神,防盜匪藏粟栗,當堤工跑流民,吞野菜棄女嬰,吃大戶闖粥棚,染瘟疫遭酷刑,盜屍墓充壯丁,結行幫吸毒品,放高利綁商紳,做小妾賣娼身,看陰陽鬧迷信,耍賭局做線人,畈人口劫鏍銀,撈河財砍樹林,淘枯礦挖藥根,靠天吃飯盼的是好年景,宮貴貧賤憑的是命中定,隻要有一分奈何,誰也不願意離土離鄉瞎混,隻要有一口飯吃,誰也不願意冒著風險去造反去革命,隻要有一絲可能,家家都想供養子女讀書知禮奔光明,隻要能躲過這該死的災荒,人人都僅得來年不做虧心事,尊老愛幼做賢親。

1998年,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又臨長江。我們結伴而行,專程赴孤島考察。這一次,解放軍大部隊塵戰長江主堤,為1949年以來長江沿岸集結兵力最多的一次。但是依然顧不上百裏洲。千難萬艱間,宜昌市長孫誌剛博士,曾率當陽少量軍校學員前往助陣,死保洲堤,但力量遠不夠雄壯。洲民初見市長上島,竟然誤以為又要破堤分洪,其實不是。為防破堤,百裏洲上,民間奮起自發抗洪,什麼新老招兒法都用盡了,連續兩個月奮戰,百裏洲人硬是累的脫了幾層皮,放棄了田園管理,當年糧棉果損失巨大,竟自抗住了洪水,保住了大堤,全島民眾不分老幼,日以繼夜,被那個殘酷的夏天整了個半死。那些天,我們圍著百裏洲74公裏大堤轉了幾圈,幾次看到1954年洪魔衝刷的那條舊河道,巨寬,無樹,其輪廓依然曆曆在目。百裏洲特有的民諺說,八月夢水,臘月夢鬼,其聲也哀。我們不好判斷,假如今日分洪,百裏洲人會怎樣對待。

對於勤勞勇敢的百裏洲人而言,日思夜想者,惟畢治洪之功於一役,建成永久性堅固大堤,祈盼國家為十萬生靈計,能夠改民堤立國堤,江不為患,永固金湯,民不懼水,萬世安康。

接連數年,屢赴孤洲。我們對這片江中土地一往情深,我們熱切而焦慮地期待著,百裏洲人世世代代的美好願望,能夠早一天得以實現,早一年真正翻身。

百裏洲是真正的優棉基地,土質氣候適宜許多特種農作物生長。多年來他們交糧納稅,常以棉花折抵,頗不公道。如此肥沃洲土,且據守長江水道良港,然而昔日馮口錢多、劉巷人多的繁榮景象,卻不能再現。這是為什麼?上世紀60年代初,反而餓死許多人,幾番政治運動,又害死不少人。眼前經濟敗落,三農危機,形勢嚴竣,洲民長久貧困,人心騷動不已。島上社會矛盾複雜尖銳,幹群關係極為緊張。常言又道,隔山容易隔水難,長江波濤客觀上把孤島經濟與大千市場割裂開來,鄉鎮企業大部倒閉廢棄,獨餘棉紡廠苦力支撐,風雨珙搖。眼下吸引外資開發無望,農副產品銷路難尋。鄉村中信息閉塞,工商貿慘淡經營。什麼時候,能有一座大橋,彩虹飛南北,天塹變通途呢?再看幾十年前集體化時代,為建成島內係統化水利設施,全體洲民傾注了數代人血汗,幹渠如網,終成體係,如今卻滿目蒼涼,荒草淤塞,敗落到無力疏導維修的境地。洲堤上下,危機四伏,險情特大,存在問題就是多。

長江浩瀚,殘陽如血。洲土瀕危,楚民壯烈。

二年五載,百裏洲會不會好起來?五年八年行不行?十年二十年總該好起來吧!

革命白裏洲,白—裏洲革命,先寫到土改結束。一提到今天的事,作者讀者悻悻然都不暢快。往後至今,又是半個世紀,我們還寫下去嗎?人世滄桑,殊難料斷。

一九九八年夏始湖北實地調查二零零二年五月山西平頎初稿

二零零三年五月太原續寫完稿

二零零三年月北京修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