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他們打聽到我們三個人在雅石溪農會開會,偷偷埋伏在一座橋邊,等待我們晚上回家時截殺。幸好那天散會很晚,我們借宿未歸,僥幸躲過一場凶殺。他們白白等了一夜。當時我們一點兒也不知道。第二次,他們得知我們要外出開會,幹脆不等回來,直接埋伏在我們出村的路上,帶著凶器,要在會前下手。結果那天大雨滂沱,上級臨時改變了開會吋間,他們的陰謀又沒能得逞。
第三次,他們半夜裏又在毛狗蕩橋邊埋伏好了,等我們經過時,非殺我們不可。不料想那天晚上有新工作,我們繞道去了高石崗村。他們三次埋伏都沒有殺成。
在群眾中帶頭站出來革命,就這麼危險。三次暗殺行動,我們隻是僥幸避開。階級鬥爭,就是你死我活。他們的陰謀暴露以後,區長帶領我們集合民兵把他們全部抓獲,兩天以後,把張華廷等三個頭目都槍斃了。那是毫不客氣!兩天定案,開會槍決。同時槍斃了大地主方超。
我們受到了鍛煉,提高了階級覺悟,有政府撐腰,腰杆子更硬,添了一份主人翁的勁頭兒。可是,有時難免頭腦發燒。在鬥爭地主王醒齋時,因為他做過保長,訴苫群眾異常激動。這個王醒齋,當過漢流:哥,有拳腳功夫,常揚言十人八人近他不得。疋鬥爭他時,萬萬想不到,他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動作,掙斷繩索,摔倒兩個民兵,當場逃離會場,好兒個人都沒有堵住他。當時,他怕槍斃他呀!
王醒齋一跑,我這個武裝委員肯定有責任,鬥爭地主,地主當場跑了,大會開不成了,群眾害怕報複,這還了得!老子真急了啊!老子起身就追,窮追不舍,他翻牆我翻牆,他跳坎我跳坎,在穿越一塊苕子田時,他腳下一絆,摔了一跤,我急忙衝上去想抓他,想壓住他,不防他躺在地裏,朝上一腳踢在我肚子上,我也發了狠丫,忍住疼痛,死扭住他不放,打死我也不放開!這樣,追來的民兵好不容易才把他抓住。
這個土醒齋把我氣得不得了。我馬上叫鐵匠打了一副鐵鐐子,重得很,手銬腳鐐,把他雙手雙腳銬了起來,老子讓你跑!
這個事,我當時認為這有啥子不對的,幹部們常講對敵鬥爭要狠!但是,縣委書記還是批評了我。領導汄為,農村幹部不能私造刑具,也不能不請示領導就私動刑具。可能是那副鐵鐐太紮眼,土改後期了,要糾偏嘛,怕這種做法過了頭,農會不能私下裏處罰地主,土改要始終堅持黨的領導。所以首長嚴厲地批評我說,你成了法院了?還要不要黨的領導黨的政策?你這麼幹就能把地主鬥倒牛臭嗎?要發動群眾,依靠群眾,讓群眾說理才能真正搞好土改。領導批我,嚇得我直流絆子鼻涕!說得我口服心服。那時候,農村群眾中由於深仇大恨,運動高潮時,胡來的很多,過頭事很多,後期要糾正。從那以後我明白了鬥爭中有政策,搞群眾運動不能失掉黨的控製……
這位根子幹部方正鬆所傾訴的自身成長過程,可以和另一位根子戶胡慶良的回憶結合起來看。他們後來同期做了縣鄉專職幹部。胡慶良的第一句話就是:土地改革運動,是我投身革命的起跑線!說得真到位,根子幹部的人生起跑線當然是搞土改。
胡慶良老人回憶說:百裏洲剛搞土改時,李先兵等領導同誌鼓勵我起來鬥爭,我先是自告奮勇當了俺們小村的村長。到了1951年6月,馮口區的組織委員李同誌找我談話,說小胡你敢不敢站出來鬧革命?我一時沒弄明白要幹啥子,李同誌又接著說,你扛過10年長工,是個好根子。你還讀過兩年麥黃書,能寫會畫。啥叫麥黃書?就是村裏的私塾,正月開學,麥黃休學,就叫麥黃書。李同誌接著說,你胡慶良的大名還是私學裏杜老師給取的,對吧!唉呀,我那點兒事兒共產黨都清楚。我一想,共產黨看得起咱窮苦人,跟黨走有啥不敢的!就說,我啥子也不怕,沒這個膽兒,也不敢在村裏給窮人當村長。李同誌說,好!現在讓你離家幹革命。跟在村裏不同。去年調你們村的人去參加土改試點,拖拖拉拉不去,是怕蔣介石卷土重來嘛!我表態說,別人怕我不怕,我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有啥吋怕的?李同誌使勁兒一拍我的肩膀說,就這麼定了,明天你到區委書記王永榮那裏報到,去當翻身隊員。一一王永榮,就是那位一槍殺掉抗糧人的馮口區王書記。
王書記幹工作極其認真,他從我們這裏了解鄉裏的實情,反過來手把手地教我們一步步怎麼去發動群眾,天天開碰頭會,步步下窩窩棋。鬥爭越來越深人,鎮反,槍斃人,鍛煉自己的膽量。不過比起人家解放軍來,還是膽子小,不成熟。有一天,我在六村開完會,一個人深夜返回。白天這一帶剛槍斃了惡霸,半道上突然想起那個死地主,齜牙咧嘴的,就殺在這半道上,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頭發直往起豎。我打著手電四下照,漆黑的夜裏,啥也照不清,照在地上隻有筲箕大一塊亮光。我心裏發慌,決定繞道走,千萬別撞上惡鬼。誰知人一慌,偏偏走上了冤家路。兩個腿好像不聽話。我一腳實一腳虛,越走越快,脊背後頭全是嗖嗖涼風。腳下突然一絆,我撲通一聲摔在道上,手電筒摔出去多遠,還給滅了。趴在地上定了半天神,慢慢起來找手電,天哪,地上一攤血漿子,這裏正是白天槍斃人的地點,我親眼看見一槍把那地主打了個披肩氈帽撲地啃草。天黑前有人收了屍,我卻趴在這裏!當時我汗毛一乍,虛汗直淌,有心髒病的就給嚇死了。媽呀,我抱頭往前猛躥,手電也不要了,拚命往回跑。我忽兒意識到咱是共產黨的土改隊員,怕個鬼!可這兩條腿根本止不住,不由自主拚命跑啊。跑回駐地,同誌們奇怪地問我怎麼出了這麼多汗,大家有說有笑的,我哪好意思說真話啊,低著頭打盆水洗腳去了。一夜沒睡著,天亮以後又悄悄返回去找手電筒。真丟人。
革命的膽暈都是磨煉出來的。領導為了鍛煉我,讓我主持鬥爭大會,我頭一次對著千人百眾,本來隻有幾句要講的話,會前背得爛熟,誰知往台上一站,傻了結結巴巴的,不知說了兒句啥話,冷汗倒流了一脊背,舊夾襖貼在肉上了。王永榮書記笑了笑,操著河北口音鼓勵我說,革命都是逼上梁山的!這話我記了一輩子。此後,我又被逼回到自己那個鄉,就是馮口騰龍村去發動群眾。咱過去當小兵,領導一推我一動,這次回鄉,領導讓我當了工作組組長,我照著在別處取得的經驗辦法,照葫蘆畫瓢,把工作也轟轟烈烈地抓起來了。到1952年3月,全縣優秀土改隊員集中訓練提高,這期間,我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我知道我離合格的黨員還差得很遠,可是那時候的百裏洲,太需要工作骨幹,太需要農民人黨。
逼迫上梁山,時勢造英雄,鬥爭長才幹,革命出幹部。據老幹部張其武的憶,在長江之畔的董市鎮某村,最早的九名共產黨員,都是從土改根子中產生的。
往下的鬥爭一日緊似一日,對土地財產自報公議,拫子戶主持農會當家,幹部壓陣指揮把關,把全村所有家戶排了隊,一家不剩全部劃出階級成分來。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雇農。有的地方還分出了上中農、下中農,還有佃中農,不一而足。16字政策由此而來,重複一下:依靠貧農,團結中農,中立富農,打倒地主。其中對待富農的政策是階段性的,是暫時的中立之,待土改成功政權穩固後,視同地主,照樣打擊改造1957年後正式被稱為地、富、反、壞、右黑五類。沒有右派分子的村,卻有破鞋在,為湊足五類,亦稱為地富反壞破。
分淸敵我友,革命有準頭。暴風驟雨,電閃雷鳴之後,到了土改運動的收獲期,無疑就該平分土地,分享勝利果實了。
土改繁雜,日日夜夜,實難一一細述。各村的情況也是千差萬別,不盡相同。有些情況幾近奇特,矛盾尖銳複雜。我們盡力將百裏洲土改中的片斷故事報告給讀者們,或可透過江村孤島的種種景象,於局部革命中一窺風雲全局。
不可忽略的一大前提是,這裏不久前有著民國政府和鄉村內部的土地市場,土地是可以買賣的,各家土地並非固定不變。本來,江南大地主多,前章曾有專門敘述。到1948年前後,中共主政之前,土地被重新分割,大的土地兼並者卻變少了,大地主的數量驟減,中小地主增加,啥子原因呢?
地主鄉紳內部問樣有若消長變化的過程。
一般情況是,發展到鼎盛階段的大地主通常要走向衰落。從外部講,幾年民國戰亂,日寇佼略。當局盤剝,土匪橫行,受損失最大的,肯定是鼎盛期的富貴殷實人家。因動亂而衰敗的地主鄉紳不在少數;從內部看,大地主家族一代代分家析產,由大化小,由整化零,不少資粱子弟不事牛產,厭倦農事不善經營土地。或吃喝玩樂,坐吃山崩,或嗜賭好嫖,吸毒納妾廠旦手緊錢缺,便輕易出賣地產,以維持高額消費。亦有不少鄉紳地主,為耀袓光宗,往往把能幹的子女送到城裏去讀書求官,清末民初,新學崛起,這一大批新人不論在外是否成器,一般不再回家守土種地。其屮不少人成為中國新領域當中的優秀者,也有不少人成了共產黨。總之,大地主末能越來越大。中國的土地私有製曆來不穩固,土地私有者難以受到長期性的真正保護。人地關係天然緊張的國情矛盾,人均土地麵積不可能增多大地主也就不可能越來越多。相反,江村中日夜盼望富裕起來,日夜盼望發達起來的人,正是勤勞刻苦,節儉持家,種地如繡花的那些富裕中農、富農和小地主,他們拚命攢錢,一點一點地買田置地,逐步擴大土地經營,光顧埋頭發家,不顧抬頭看路。湖北人稱土憨兒,他們的數量增多了。一到1949年之前的兩三年中,土地權益的變化隨著時局的變化而加劇。大多數在外地工作的豪門子弟,不僅知曉中共老解放區無情的土改運動,而且知曉國民黨財政覆亡已成定局,紛紛勸告江東故鄉父老,抓緊賣田保命。賣田的大地主多起來,形成風潮了,田價可就低了。土憨兒們則認為便宜來了,好買賣到了,幾百年啦,哪裏去找這麼賤的好地!他們不聞天下大事,不僅抬頭析勢,急於使自己中農變富農,富農變成小地主,且相互恭賀道喜。很快,大地主被分解了。再往後,時局日緊,不論貴賤,田畝難以賣掉,索性將田低價典當出去,誰願承當,誰收租課。大地主一次性得取當金,承當者又以為揀了便宜,與土憨兒再度互致喜賀。鄉間田埂上相遇,盡管內心竊喜非常,必顯出無限的謙虛,以前不用手杖的,現在也說腿腳不靈便了。—中小地主多了起來。
田野裏綠油油的,真是一個殷實年景啊。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打北邊傳來陣陣炮聲,且越來越近,直至改朝換代。土地上的憨厚莊戶,中競太憨厚。轉眼到了1950年後,土改暴風驟雨,貧農奮起革命,土憨兒們登時傻了眼,劃定成分,土地平分,刀光劍影,叫苦連天,又與誰人說!一據枝江土改幹部錢斌、郭玉能、李述祿等老人回憶,土改中,貧雇群眾發動起來後,紛紛要求多劃地主、富農,他們不是剛買了地嘛、多劃地富,對貧雇農好處大,均分土地總額越多,分下來的地塊越大;大盤子黽的房產、浮財越多,分下來的小盤子越重。當時有土改口塊日:大小地主不打倒,平分土地搞不好,船破還有三千釘,地主叫苦切莫聽,隻有落後的工作,沒有落後的群眾等等。群眾這廂願意多劃瓜分對象,新農會幹部同有此願,更怕人說他包庇地主,必定堅定地站在群眾一邊,支持多劃多分;工作隊的政府幹部呢?準不怕犯右傾錯誤!怕紮根地X作推不開,怕咱的點兒落後於形勢,殺人都敢多殺快殺,嚴懲不貸漫不說多劃兒戶地富,有什麼關係!寧左勿右,寧多勿少,寧濫勿缺,寧肯後期甄別調整,不可政績縮水於人!黨的十部更不能落後於群眾。各村的土憨兒不久前家道中興,相互道喜聲聲猶在耳畔,轉眼村裏村外喊殺聲聲蕩滌江洲,惟有自認倒黴,保命第一了。
李述祿老人就此回憶說:我紮根的百裏洲寶月寺,幾個小村中,有十多戶可劃可不劃,甚至不該劃的,劃成了地主,並且無情地沒收了他們的財產。記得某戶姓薑,全家靠四個勞力種田,年收人幾—石糧食,十多擔棉花,住的是幾間茅草屋,平時生活一般化,且政治上無權勢,常受惡霸、大姓的欺負,要劃地主輪不到他。可是這老薑家有個毛病,就是往日裏對幫工對鄰裏,他十分刻薄吝嗇,有名的鐵公雞一毛不拔。群眾有氣,土改中一定要劃老薑頭是地主,要分他的財產。還有一位張姓老婦,20畝地,請人耕種,養活自己,有所盈餘,也被劃為地主,其實張老太太已經喪失勞動能力了,不請人幫工不行,大夥兒說雇工就是剝削。還有—戶姓呂,本來他隻有十多畝田,算個富裕中農,可是他就在解放前夕,剛剛在江北買了30石的典課,具體畝數記不清了,反正不很多,但他出租收租了,也被劃了地主。……運動後期,各區在縣委領導下,對類似的情況做過一些重新核實,一定程度上從政治、經濟兩方麵做了甄別處理。但在運動高潮期,誰能清醒!實事求是倡導了幾十年,工作實踐中都很難堅持,往往會攪亂階級陣線,往往把朋友當敵人,往往造成曆史的遺憾。
李老講的是半個世紀前土改中的事,卻使我們聯想到了幾十年來曆次政治運動中,攪亂階級陣線,把朋友當敵人,造成曆史遺憾的事,寧左勿右不實事求是的思想方法、鬥爭方法,始終是製造人間悲劇的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