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向德傳越是不讓住,我們越要搞清楚為什麼,這其中必有原因。馬正格複來。
這一回,老向幹脆躲出去了,主人不在家,兒子幫人放牛,妻子上山砍柴,家中隻有患風濕病的老父,瘦骨嶙峋,獨守煙火塘。一拉家常,方知年關在即,油無一兩,米無一斤,棉絮中夾著稻草,泥牆洞透著雪花。當下,就是當天,馬同誌等二人拌水和泥,動手修整老向家的爛屋破壁,把透露風雨的大洞小眼用泥封了個嚴嚴實實。拉兩捆稻草在牛欄屋裏打了地鋪,按照規定從區上背回白米90斤每人每月交根子戶白米45斤,兩幹部即90斤廣給風濕病老父帶來了藥品……老向歸來,先是困惑,繼而感動得落淚,幾十年戰亂,數代人貧寒,哪裏見過這樣的政府,這樣的軍人(來者大都穿軍裝,有時帶槍)!一拉家常,方知道共產黨的幹部居然也是受苦人出身,也給地主扛過長工,是因為踉著共產黨造反,才活成了人樣兒,才出順了氣,才吃飽了肚子。來村裏跑,來家裏住,就是幫著窮人鬧翻身,要把土地平均分的!
是這樣啊!原先實在不明白,讓人給騙了。老向吃著白米飯,又一聽可以平分土地,不再當佃農,其立場觀點短期內發生了急劇變化。
症結何在也摘清楚了:弄了半天,村裏的地主向東雲是這位老向的親族侄子,老向是地主叔伯輩的人。競是這樣!馬正格當即開始講道理:既是叔侄,那我問你,這些年,交租子,通舊債,派堤工,抓壯丁,人家哪件事兒給過你便宜?眼麵前要鬧土改了,他一口一個叔叫得咋那麼親?往日裏人家吃白米,你吃野菜,你種田,人家收糧,管過你受窮嗎?
老向架不住講實情擺道理,三擺兩擺,腦筋開了竅。什麼鬼侄子,去你媽的吧!老馬,好兄弟,我要參加土改,我老向也要鬧翻身!兩天下來,冰消雪化,老向最終交了私密實底一原來,地主向東雲聽得了風聲陣陣緊,在土改工作隊進村前,抓緊拉攏老向叔,說人不親土親,土不親族親,競把窮叔叔家當成了保險櫃,地主家財產大轉移,藏哪兒了?就藏在老向這間走風露雪的破屋裏!當下馬同誌等人從破屋地下,起出了大洋、金銀首飾、細布衣料、地契,好家夥,一大堆。怪不得頭次來,老向堅決不讓住他家,第二天又躲了出去,現在,秘密搞清楚了。
當初,許多共產黨的執政者歧視讀書人輕慢知識分子,除了從革命理論上講要依賴工農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知識分子在最基層的革命實踐屮往往處於工作中的劣勢,鬥爭形勢急切地需要敢喊敢殺敢造反敢扯破臉皮一敢於破壞舊秩序的人,需要窮則思變的激進分子,需要敢…狠能打仗的幹將,簡言之,革命的具體工作急需要具體工作的實幹家。運動一來,知識分子也就幫著做個記錄什麼的,口號都喊不響亮。農民提出實際問題回答不了,白天幹不了農活,又不敢摸黑走夜路,江濤滾滾,駕不得船,山路漫漫,攀不得崖,甚至不會說大話,不會說粗話,不會說胡話,更不會說假話,得,赤貧革命的性質決定了知識和知識分子的貶值,決定了理性精神的蒼白無奈,也決定了人性道德的不著邊際。盡管早期中國革命首先是由知識分子精英所發動的。
政冶路線確定以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根子戶的成功發動靠幹部們深入細致的工作,然後,根子戶自己又成為土改成功的鐵杆兒幹部。還是青龍村,還是土改隊員馬正格,這不,說服老向,從老向家起出了地主浮財,馬正格轉而給根子戶、長工老薑整院子,一口氣幫老薑打了四天堰壩,累了個半死,薑大慟,結果,老薑終於向老馬揭發了惡霸地主肖新臣逃亡在外的藏身之地!半年抓不著的肖地主,打堰打了四天便打出了底細,一抓一個準兒,抓回來就給斃了。
這些工作這些成績,倘放在讀書人身上,怕是要困難得多。時間一長,連知識分子自己也深感技不如人,先自矮了半頭。有一位知識分子的土改幹部,開始到貧雇農家裏紮根,不會翻塘挖縝,這家雇農教他怎樣下塘幹活。北風呼嘯中,一連數天,他總算學會了挖藕,卻不會深入淺出宣講革命道理,沒有把根子戶培養出來。結果,那位雇農跑到地主家烤火,評功擺好,扔下這位土改幹部一個人在塘裏給地主家幹活兒,成了笑談。這一來,知識分子又怕被同事看不起,心理難平衡。待到一定時候,好發牢騷、好談觀點、好提意見的老習憤來了勁兒,提了意見沒人聽,自己又氣又急。長此以往,和平年代,知識分子幹脆轉變成革命的對象罷!
這真是農民革命的大悲哀處。
有的知識分子,在粗鄙的環境中生活,索性也學養粗放起來,變得脾氣暴躁,行為怪異。
說土改,扯到知識分子,似屬閑篇。其實,大革命之既來,必然涉及觸動社會各層麵又非閑意。且看一位名叫宋宏銓的教師參加十改的回憶。宋老師前去潘家嶺,距離百裏洲幾十裏地,是個山區。宋老師講:我被分到一戶姓熊的根子戶家裏住,戶主比我年長,我以熊大哥相稱。
熊家一無所有,首要者無床鋪安身。對於往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我而言,敁然是個考驗。熊家老小在屋裏當地挖了個火坑,給我把玉米秸稈鋪在火坑邊,晚上打開行李緊靠火坑睡覺。沒有辦法。第二天早晨,我從火坑上掛著的沙鍋裏倒出半盆水洗臉,熊大嫂苦笑道:同誌哥啊,你這半盆水夠我家做一頓飯哩!我大不以為然,半盆水有啥子了不起?
待我出門倒水時,發現熊大哥正從山腳下背水回來,額上掛滿汗珠,累得氣喘籲籲。我頓時感到臉上一陣發熱,心中羞愧難言。這才悟到山區人用水貴如油啊!此後每早,則以毛巾打濕擦臉完事。實際當時連這也不必要。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這舊學堂裏讀過的格言,這時方真正得以理悟。
為體驗下山取水的艱辛,我曾親自去做,盡管我當時年輕力壯,可背一簍水上來,最少要馱三歇,還要出一身大汗。
熊大嫂把黃豆泡軟,放在石臼中舂爛用沙鍋吊於火上煨煮,撒鹽巴少許,謂之懶豆腐,洋芋直接燒在火坑旁,熟了吹吹灰即食。我吃慣了大米白麵細菜,對這樣的飯食,難以下咽。熊大哥常講家中喝野菜湯、吃觀音土,反過來啟發我的階級覺悟。
晚上我借助鬆明子的微弱螢光,寫土改日記,作自我解剖,探索新的人生。鬥爭大會上,傾聽苦主的血淚控訴,我非常同情,也曾黯然落淚。深感不革命,窮人無以翻身,社會不能進步。凡有誌青年,要肩負起曆史的重任。
……這次參加土改,對我這樣一個富有家庭的青年教師,確是一次觸及靈魂的教育,對於我後來堅持走一條與工農結合的革命道路,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從宋老師真誠的回憶中,我們看到一代知識分子最終背叛家庭、背叛自身階級的思想曆程。據《枝彙文史資料》載,僅白洋鎮一地,不少地主子女在土改中走向了嚴酷無情的革命。史料說:在黨的政策感召下,他們中的許多人,自覺與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線,或者起來鬥爭。有一戶地主埋在地下的銀元,就是他的女兒站出來檢舉揭發後,從隱藏地點挖出來的;地主張幼珊的女兒張君芝,時在縣中學擔任學生會宣傳部長,放假回家後,主動帶領鎮上的青年開展土改宣傳工作,因為她是地主的女兒,能夠主動站出來,和貧雇農團結戰鬥,在群眾中影響很大,深受讚揚。根據她的表現,黨組織同樣將她列為培養對象,在地主子女中采取團結教育的政策,既講成分又不惟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對於張君芝這樣有突出表現者,黨組織曾派人到白洋鎮了解她的表現,基層黨組織反映了她的真實情況,受到充分肯定。後來,張君芝光榮地加人了中國共產黨……雲雲。
土改、革命,對每一個鄉村成員的心靈震蕩都是那樣的深刻、慘烈,這是你死我活大較量,豈有中間道路可選擇。
中閩農村,是承載中華民族千百年傳統文明最重要的載體。土改一來,這個文明載體經曆了一次嚴重的顛覆。人與人之間的殊死鬥爭,再一次成為那段時間農村當中最主要的社會生活內容,親情血緣盡斬亂,長幼兄弟大危機。
鬥爭地主大會上,鋤頭,剪刀,錐子,牙齒,繩索,棍棒,子彈,鮮血,死亡,仇恨,續寫了江村文明粗鄙慘痛的一頁。
看來發動群眾並不是十分困難的。
有學者認為,西方革命思潮最早進入中國本土的洋貨,是無政府主義。上世紀初,大約在1902年,由馬君武先生首先介紹(俄羅斯大風潮)進人中國。1904年,無政府思潮主要代表人物劉師培發表《論激烈的好處》,他倡導說:中國人民不實行革命,斷斷不能立國,就是破壞二字,也是斷斷不能免的了。這位劉師培是《共產黨宣言》最早中譯本的組織者與刊行者,並親撰序言。1903年,馬敘倫發表《二十世紀新主義》,談無政府主義者的破壞宗旨。同年,楊篤生撰文歌頌破壞稍神說:非隆隆之炸彈,不足以驚起人夢之遊魂;非霍霍之刀光,不足以亂其沁心之銅臭。嗚呼!破壞之話劇,吾曹安得不一睹之?破壞之懸崖,吾曹安得不一臨之?轟轟烈烈哉,破壞之前途也;蔥蔥蘢蘢哉,破壞之景象也。還是這一年,自然生(張繼)撰《無政府主義》宣告稱:破壞不能與建設並行,現欲行大破壞,當專以破壞為腦。又大聲疾呼廣吾願殺盡滿洲人,殺盡亞洲特產之君王,殺盡政府官吏,殺盡財產家,殺盡資本家,殺盡孔孟之徒,殺盡結婚者!此世紀初的狂暴呼喊,直至幾十年後的文革仍在持續。
看來極左思潮暴烈行動,自有源頭可尋。同時,中國曆史上悠久的原始共產主義思想,如《張魯傳》中推崇的五鬥米教,還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均平傳統,還有曆代農民揭竿而起、斬吃大戶的光輝榜樣作用,還有與懦家相對立的墨家官無常貴,民無終賤思想,在民間演化為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的輪世主張,還有鄉村農舍桃花源式的烏托邦之夢一這一切以土地為核心的千年大集成,在那一次土改運動中變得尤為現實,生動,鮮活,演變成為農段群眾在一個時期內以暴力相殘殺的慣性。有的幹部和積極分子為丫推動工作,在一些鄉村中采取了以鎮壓代替發動的簡單辦法。枝江縣僅百裏洲等東北部六個小行政區,宜布判處死刑的地主達67人,另有幾十名地主及家屬以自殺方式結果了自己;判處無期徒刑高達209人,判處勞役上百人。這些血淋淋的人頭堆一塊兒,相當可觀了。這些被殺和被無期監禁的人,此前都是江村大地上經營土地的能者名流。而階級鬥爭的暴力列車,在碾壓曆史轟然前行的時候,卻決不會去分辨那麼多,他們受到了足夠的殘殺和羞辱。事後,也絕少有人去想那麼多。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東北三省土改後,偏有一位叫蕭軍的作家,寫過著名小說《八月的鄉村》,受到魯迅先生的支持,他卻想得太多,說得也太多。當時蕭軍主辦一份《文化報》,強烈地提出了一些反對黨當前政策的意見,指責黨隻依靠和效仿蘇聯,不顧民族利益把蘇聯當盟友,拿來蘇聯革命那一套辦中國的事,這還不要緊,蕭軍竟然公開進責土地改革運動中出現的暴烈行為。在擁護土改、平分土地、拯救農村這些大方向上,他與黨與貧雇農是一致的,但是在具體做法上他不同意,而且言詞明顯地不合時宜,話說得過了頭。蕭軍在一份公開聲明中強烈地批評道:土地一再被分割,財富一再被分配,糧食一再被搶走,致使人們變得一貧如冼……為什麼共產黨人變得如此不仁慈和無心肝?(劉芝明,(蕭軍思想批判》)大夥兒聽聽,他屁股坐到了哪一邊?延安時候他就拒絕對王實味的鬥爭,丁玲女士早在1942年就專門批評過他!到土改了怎麼還這樣說話!蕭軍有膽。
蕭軍在當時的命運不難想像,黨組織斷絕了對他的報紙的支持,使他沒有維生之資;蕭軍拒絕作一個可以接受的公開批評,他被判處到撫順煤礦去做苫役—、刀下留人,已是作家的萬幸。
任何激烈批評在大的曆史氛圍中、都是弱小的聲音而注定會被淹沒。拫子戶們吏不會去理睬知識分子的牢騷。土改使最貧困的人得到了實惠,這是無償的,是現兌現的!當年貧雇農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如今實現廣,我鬥爭我覺悟我當土地的主人。一赤貧根子,成為土改中最突出的主力軍。他們健步登上政治舞台,努力爭當江村父老的新代表。枝江土改隊在進村之初,通常是一對一地發展根子戶。運動後期對成熟的根子戶有個統計,其人數與全縣458名政府隊員之數差不多。這批人在土改後進一步轉變為一個區一個鄉的管理者,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共政權統治鄉村基層的骨幹力量,一句話,成為正式的國家幹部了。在今後將近半個世紀的歲月裏,他們始終是中國鄉村的主人,內有突出者或町成為一個縣的主人。直到今日,他們在故鄉仍有深遠影響,餘威尚在。幾十年後回憶往事,他們仍然柰情四溢,對黨報以畢生的深情。根子幹部方正鬆回憶說:1949年6月下旬,解放軍來到我的家鄉,從此我這個貧苦農民的兒子翻了身,跟著共產黨走進了一個新天堂。我們感謝毛主席,不管多麼危險,也要跟定共產黨幹革命。我擔任農會武裝委員後,在1950年下半年,平生第一次來到縣城,參加了12天的農民骨幹培訓班。地主對我們農會幹部既怕又恨,時時都在伺機報複。1951年6月,土改運動正在步步深入,惡霸張華廷,暗中糾集八個地痞流氓,組成團夥,陰謀暗害我們積極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