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土地上的肉搏(1 / 3)

第十七章 土地上的肉搏

犧牲三千萬生死代價,換來五零年土改均田。時勢造英雄,根窮出豪傑。依靠貧雇團結中農,中立富農打倒地主;工作隊串聯根子戶,窮鄉親多慮富家財;地主家族滲透農會,知識分子表麵文章。宗姓血緣已經斬亂,長幼兄弟呈現危機;或以鎮壓代替發動,間有仇殺對抗鬥爭;土憨彼時購地思榮祖,貧雇此刻均田欲盡分。鄉村豪門被打倒,船破難留三千釘。從根子培養一代新幹部,讓紊紳永世震顫死魂靈。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百裏洲上剿滅了土匪,鎮壓了反共派,一句話,打敗了國民黨舊勢力和地方城鄉舊勢力。但是,農民們最關切的正事兒還沒辦好,土地問題懸而未決一一革命豈可言成功。

從西部高原為源頭,梯次形成長江、黃河兩大水係,東流人海。江河淮漢,既養育中華民族,又水患頻仍,釀成災害。國情如此,概莫能變一這一點容易看清;另一個基本國情是:從古至今人多田少,或稱人地關係緊張,時因高度緊張而衝突。這一點則易被忽略。同樣叫國情如此,概莫能變。農民的勢動,戰爭的爆發王朝的更迭,時代的演進,往往同時發生在人地關係高度緊張加水旱天災苦難深重這兩大國情背景下。一旦戰亂結束改朝換代,曆代新政也離不開均田免賦的首要國策,不然基礎不牢,百姓還會征殺。當然/免陚肯定是暫時的。

兩大國情聯係得很緊密。有江河水患,始有衝積平原,始可開墾為田畝,藉以推動民族曆史演進。楚國大概就是這麼強大起來的。荊、楚二字,本意可狀灌木,亦可看做奮力墾荒者的壯美。楚字上林下走,表明楚人以山林為起點,走到長江、漢江之畔,披荊斬棘廣辟在荊山,篳路藍縷,拓墾出了以荊州為中心的楚閏疆域。篳路是柴草車,藍縷狀破衣衫,楚文王之初,土不過同,同,百裏,到了楚成王時,楚地千裏,及至楚莊王時,開地三千裏,而楚宣王時代,業已地方五千裏了。

楚人從根兒上就有著為土地而戰鬥的頑強。荊楚之謂,從開墾土地來。

黨史專家們則強調,新中國建立之前,以農民為主體的三次土地革命戰爭,用犧牲3000萬人的代價,才換來了1950年前後土地改革運動,才可能完成新一輪的重新均田。我們這部書,說了許許多多,最後也要歸結到這裏。

最原始而又最現實,最矛盾而又最統一,最宏大而又最具體的話題,還是土地。大到政權的穩固,國家工業化的發展,小到家庭的溫飽,人心的向背。孟子早就說過,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所謂恒產,主要指地產。農耕社會,浮財也從土中來。曆朝曆代,關於土地的話題言不盡,說不完。

這一次,長江中流地區來了土地改革運動,如孤島百裏洲的土改,並不是摸索型的試驗型的。而是中共幹部在早期蘇維埃鬥爭和後來北方土改中取得了豐富經驗之後,在已經政權在握,有軍隊壓陣的總局麵下,大舉推進的,沒有含含糊糊的東西。

縣委書記李先兵給大家上黨課,言簡意賅,直言實質:把土地收歸國有好不好呢?當然好,但是現在還不行。毛主席講過,過去田歸蘇維埃所有,農民隻有使用權,使農民感覺田不是他自己的,他沒權支配,因而四次五次分了又分,分不成。毛主席認為這樣下去不行嘛!所以後來政策變化了,就是要真的分給農民所有。農民們熱烈地起來參加革命,不僅僅要有土地使用權,他更加熱望的是土地所有權。華北、東北的農民因為分到了地,就跟定了共產黨打老蔣,要拚死保衛土改的勝利果實!那麼多北方戰士犧牲在咱們這裏了,別的戰士繼續往南邊打嘛!但是同誌們啊!一李先兵繼續講下去:你去跟地主商量,請他自願地把土地交出來,說行行好,把地分給全村人吧,能商量得通嗎?根本不可能!所以我們隻有采取先自報,後查田,最後強製剝奪的辦法,才能把地平分下去,才能實現耕者有其田的笮命目標嘛!

李先兵講得很清楚,土地改革,就是要對少數人擁有的土地強製剝奪,再平均分配給多數人。溫和改良行不通,不發動群眾辦不成,幹部軟弱搞不好,手段不狠走不快。

1950年6月,北京發來嶄新的《土地改革法》,油墨未幹,人手一冊,政策領路,隊伍開進。枝江縣南下老幹部帶新幹部,組織了458名土改工作隊員做為運動主要骨幹,加上後期鄉村中出現的土改積極分子,稱為翻身隊員,同心幹!

總政策可以簡化為四四一十六個字:依靠貧農,團結中農,中立富農,打倒地主。

風雨交加的百裏洲,無數雙奔忙的赤腳踩踏在泥濘的道路上。從1950年秋末冬初開始,孤島上的農民們進人了一個幾近本能的前所未有的大亢奮中。鎮壓反革命和清匪反霸的槍聲尚未停歇,緊接著就要均分土地了!這些事一件接一件,一茬茬地交錯著,沒有一樁事情是小事情,自是驚心動魄,過去想也不敢想就算你敢想也辦不到的好事來得太快,咱敢伸手接嗎?

李先兵指揮著458名土改隊員,代表著剛剛成立了一年的新政權,在全縣各個村落,在每一戶貧苦農家,反複地、明確地告訴人們,分土地,分財產,一切都真實可信,隻要跟定共產黨奮起鬥爭,敢於在鬥爭中自己解放自己,就可以奪取肥沃的土地。

怕什麼?一次次接連不斷的公開槍決,一個個鄉村豪門雖然圓睜怪眼但還是倒在了血泊中,他們已經死去,不會複活。共產黨的實力無須懷疑了。

運動之初,數百名土改隊員統統紮根在根子戶家中一一選擇根子戶無一例外全是赤貧,隊員們以政府身份,以革命的名義,動員他們挑頭站出來鬧翻身。根子戶、鬧翻身,這些詞在土改的年代裏產生,極其形象,極具魅力。凡根子戶則一無所有,他在江村中由於長期以來最沒有地位而迫切盼望著翻過身來,當一回自己的主人,當一回土地的主人,甚至當一回江村的主人,當一回舊主人們的主人!一宣傳,發動,被宣傳,被發動。

無產者在鬥爭中失去的隻是鎖鏈。

在根子戶家中的宣傳發動期並不艱難漫長,短則三天,長則半月,那根子戶主人的眼睛裏便放出光來目光四射把黑乎乎的茅草屋照亮。培養根子戶的作用有兩個,一者需要通過根子戶去串聯他人,發展新的積極分子,要在公開鬥爭地主前夜,拉起一個村莊上新的階級陣線,以此為基本力量,與本土多年來的強勢集團一一地主們,形成對抗;第二個作用是正麵鬥爭打響以後,根子戶要敢於衝鋒陷陣打頭炮,真正發揮主力尖兵的榜樣作用一一廣大農甩群眾看到有人帶頭,才有膽量跟卷上。一旦把群眾都發動起來,分田地分浮財隻是個公平合理的問題了。

根子戶是本土革命的依靠對象。當時有一條要求,就是反對和平土改,反對由政府人員包辦代替平分土地。和平土改和包辦代替,不能真正打倒地主階級,亦不能完成革命的使命。因此要緊緊依靠根子戶,進行革命鬥爭,沒有他們,你外鄉人、北方人、外姓人,休想在一個村莊裏真止紮根。

當年百裏洲上的土改隊員、如今的枝江老幹部,都清楚地記得他們紮根鄉村領導土改的往事。他們的回憶使我們對那場革命有了真切的質感,讓虛無書麵的曆史變得可以觸摸,也帶給了我們許多新思索。胡慶良老人回憶說:李先兵書記派我們去戴家渡和阮家橋一帶搞土改,一塊兒下去七個人。我們看到,農民們世世代代對土地夢寐以求,但是好事真到了眼前,他們卻顧慮重重,對我們工作隊敬而遠之。比如在戴家渡,婦女周成鳳外出走親戚,把外麵土改的消息帶回家,她給地主當傭人,一聽說鬧翻身,內心是激動的,可是她丈夫戴生孝,扛長工七年,卻馬上製止她傳播消息,說你千萬別聲張,咱村土不姓戴人姓戴,親不親戴家人,咱們哪敢逞這個能!他自己先端了一盆冷水把媳婦心中的革命火苗撲滅了。我們一見到他,他連連擺手,不想留我們住,扛長工七年的受苦人都這樣,別人更消極。

這時通報會上又批評了,說有的鄉村土改摘了夾生飯,老百姓怕共產黨長久不了,農民日得果實,夜退地主。運動走了過場,原因是群眾沒有真正發動起來,革命沒動真刀真槍。

要想幫助群眾衝破層層枷鎖,打消顧慮,打消傳統宗親道德的束縛,達到六親不認的效果,關鍵一條要有領頭雁。成功的試點經驗,是先摘個別發動,具體分析研究根子戶特點,物色準對象。比如我們搬進去紮根的對象,叫鄭興元,很強壯,24歲了還是個光棍漢,渾身的力氣能推動河灘裏陷進去的船!他家兩間茅草房,到處走風漏氣。窮得一無所有。鄭興元他們最熟知村情民意,對地主知根知底,很了解地富們的活動規律,翻身欲望也很強烈。我們擠在他家住,話題總是離不開你這樣能千,為啥討不著老婆?鄭家人一提這事,滿肚子火。我們幫他分析受地主剝削,永遠富不起來的道理。對他說,耕者有其田,種下糧歸自己,想吃多少吃多少,種下棉,歸自己,想穿多少穿多少,還怕娶不成親?反複宣講以後,他坐不住了。

鄭興元他們不了解老解放區的事,心裏發熱,卻不會實幹,他說,俺可啥子也不會搞,你們叫咋〒就昨幹!我們就指導他,先讓他去串聯地主長工周正桐。周正桐和鄭年齡相當,更是貧徒四壁,鄭興元敢幹他就敢子,鄭興元把剛剛學來的道理向周正桐現買現賣,又加上了他的想法,把周正桐那股子血氣帶動起來了。鄭領著周來見我們,我們又指導他倆再去串聯。

這樣搞下來,一開始我們培養根子三個人,根子們第一批發動積極分子20餘人,第二批達到60多人,跟地主同姓的農戶也進來了,最後全村發動基本隊伍148人,占該村強勞力的,為適時召開訴苦大會鬥倒地主打牢了基礎。最早的三個根子功不可沒。同姓人發動起來以後,都學會了一句話:親不親,階級分!

老幹部張其武當年土改紮根在高林村,全村273戶,1400多人。進村隊員11人,要求每人培養根子兩到三人。張其武被分到第四自然村姚家坡。他回憶說:姚家坡上姚姓多,宗族親情一口鍋,當然紮不下根去。上邊指導我要從深受壓迫的單家獨姓切進去。我的對象叫尹文楷,祖輩幫工,吃百家飯,住草擁,種佃田,40多歲了還常挨保長打罵,子女們也抬不起頭來。可是老尹能言善辯,很了解實情,摘運動是好幫手啊!我先後四次與老尹談話,他有顧慮,都失敗了。我年輕,社會知識欠缺,老尹三問兩問,倒把我問住了。比如他問,土改完了,你們一拍屁股走了,我家怎麼辦?人家姚姓人還不整死我!我向他講革命道理,他說太空,沒有說服力。第五回,他在田裏燒火土,我接受了土改組長的指導又去找他,組長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做人的工作要多講實事。我拿起鋤頭和他一塊兒〒活兒,手裏搖櫓,嘴裏講古,先聊本村兩個姚姓地主發家史,他明白我們掌握真情況了。接著我跟他說:1942年發大水,你種姚家的田,先後淹,收成微薄,姚地主卻一點兒也不減租稅,你受災他不受災,有這事沒有?老尹一提這事,來了火氣,說姚地主不僅顆粒不減,還罵了我一頓,說今年你不交租,明年就換人租,害得俺全家吃了半年野菜糊糊!他姚財主憑啥,還不是憑著有田地?動不動就說他是田多命好!我們抓緊對他講,田是窮人種的,窮人不種田,田裏隻長草,地主不剝削,啥也不會有!(這使我們想起了趙樹理的小說《地板》,他曾用小說講解發動土改鬥爭的道理。)

張其武和老尹終於溝通了,老尹越講越激動,末了幹脆放下鋤頭,和張幹部坐在田埂上憶苦訴苦思苦,沒有一點兒甜。說到傷心處竟失聲痛哭。一這個根子算是動員起來了。老尹所做的第一個貢獻,就是向土改幹部揭露了一個最當緊的情況:現在村農會當中的幾名骨幹,竟是地主派進去的,隻要他們在農會裏掌權,群眾的思想顧慮完全不能解除。難怪老尹會害怕。

南下幹部,外鄉幹部,兩眼一抹黑,沒有根子戶,革命會變得不得要領。情況明,方能決心大,局麵始可打開。另一方麵講,各地特殊的地理地貌民俗民情大不相同,土改幹部也要通過根子戶抓緊學習,了解掌握最基本的社會矛盾特征,才能更好地發動群眾。比如孤島百裏洲各鄉村地處長江中流,水患當頭,生存第一。地主鄉紳長期把持鄉政村政,往往從修堤防洪的大事上剝奪農民。貧雇農田少,人數多,每次集資修提,窮人說要按田畝負擔才合理,地主說要按人頭負擔才合理,爭執不下時候,地主便講,發了水破了堤淹了村,你們說是人重要,還是田重要?—他把大夥兒說住了,窮人隻好按人頭負擔修堤工費;可是到了爭論貧富差別時候,到了收租子時候,地主們又會說,沒有我的田,拿什麼養活你的人?這時候田又比人重要了,反正鄉紳豪門有勢力,裏外都是人家的理。

土改幹部必須針對性地做出有力的解釋,對症下藥。不論什麼具體情況,都要應答具體說法,你們是一群能夠把燈撥明,可以把暗夜照亮的人,農民才會跟著你去鬧革命。這是一種能力,種種道理說法,書本上根本沒有,知識分子們往往說不清道不明,並且不會扳著指頭為農民們算賬,就顯出了某種弱勢力。

根子戶起到了鄉村鬥爭實際顧問的大作用。

再看一家。

老幹部馬正格,當年紮根到了青龍村。計劃中要住在佃農向德傳家,這位老向,三代給地主幫工,徹底的赤貧,家中房破無糧,理應開展培養。而老向為人膽小老實,一聽共產黨幹部要住他家,天!說啥子也不答應。馬正格無奈,風雨中與同誌們怏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