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新政時艱(1 / 3)

第十六章 新政時艱

地主統領貧農今成貧農鬥爭地主,農村包圍城市轉向城市領導農村;新青年踴躍參軍政,李述祿受訓赴江洲。清匪反覇鼓舞仇恨者,群體抗糧槍打出頭人;懲辦舊勢力,取締革新黨,鏟除會道門,鎮壓反革命;開殺戒放權地市縣,追豪強務到船碼頭;華中華南夜半總體行動,枝江村鎮黎明分路捕捉。大會審判風風火火,刑場槍決形形色色;寧左勿右,重死輕生。

長江冬季不結冰,石裏洲四麵的江水依舊浩蕩東流去。兩個公安小組總算完成了抓捕匪首的使命。謝平川、林必藩、鄭家良等人一生為匪,槍殺人命無數,這時候自然逃不脫挨槍斃的結局。執行槍決時照例要舉行大規模的群眾公判大會,行刑槍手總是把子彈選了又選,擦了又擦,然後無一失手。百姓們歡呼著,議論著,卻也沒有意識到這便是曆史的時刻。然而,隻是殺掉幾名慣匪,李先兵領導的枝江縣委依然不能輕鬆歡笑。新政權的負擔太沉重了。

一些西方專家在研究中共新政初期特征時認為,軍事鬥爭的勝利迅猛到來,來得極快,出乎中共上層領導人的意料之外。一位悉尼大學的政治學學者在其著作中稱:在1946年內戰開始時,周恩來等許多最高領導人預料鬥爭要持續20年,共產黨人才能取得最後勝利;甚至到了1948年春,當華北諸戰役轉而對中共有利時,毛澤東預計取得勝利還需要三年時間。共產黨控製區突然大擴展,使黨深感進行全國統治所需要的人員和技能不足。從1948年到1950年底,中共黨員從約280萬人迅速增至580萬人,即使中共在1949年能把其450萬黨員全部派往廣大的新占領區,由此形成的幹部力量仍不足以滲入廣為分散的農村人口中。

這一分析確有他的道理。整個戰事推進奇快,可謂迅雷不及掩耳。我們對1948年秋季以後解放軍的勝利做一簡略梳理:1948年9月12日至11月2日遼沈戰役告捷,占領東北三省全境。從11月6日始,曆時兩個多月,淮海戰役勝利。12月上旬打響平津戰役,連克張家口、天津。1949年1月31日,北平宣告和平解放。三大戰役曆時僅四個月有餘,殲滅國民黨正規軍144個師,非正規軍29個師,計154萬餘人。1949年4月21日,解放軍在蘇、皖、贛境內強渡長江。4月23日攻克國民黨統治中心南京。5月3日克杭州。5月22日克南昌。5月27日攻占中國最大城市上海。6月進軍福建,月17日克福州。10月舊在北京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10月17日占領廈門;中南戰線,5月16日及17日,攻克武漢三鎮。在我們寫作涉及的百裏洲附近地區,解放軍從7月4日至19日僅半個月之內,連克荊州、宜昌、遠安、當陽、沙市、宜都、枝江、長陽、公安、鬆滋10城;8月初和平解放湖南全境。10月14日占領廣州。11月22日占領桂林。12月4日占領南寧;華北戰線,4月24日攻克太原;西北戰線,5月20日奪取西安。8月26日攻克蘭州。9月5日占領西寧。9月23日占領銀川。9月下旬和平解放新疆;11月進軍大西南,11月15日占領貴陽,11月30日攻占重慶。12月間和平解放雲南、西康;12月下旬打響成都戰役,全殲國民黨在大陸最後正規軍胡宗南部。1949年的年末,大規模的國共戰爭在成都結束。至此,中共解放軍奪取丫除西藏以外中國大陸的全部城市。

在大勝利到來之前的幾十年間,中共長期推行農村包圍城市,最後奪取大城市的戰略,行之有效。到1949年早些時候,毛澤東則向全黨宣告:從現在起,開始了由城市到鄉村並由城市領導鄉村的時期。這一戰略性的轉折無疑會麵臨不小的困難。在極其廣闊的華東、華中大部、西北大部及長江以南的許多城鄉,中共黨的力量明顯薄弱。除了在二三十年代農村革命留下來的分散的根據地以外,加上以往城市中一些地下黨組織,新的政權骨幹必須依賴以北方戰士為多數的軍隊成員,努力把新政的控製由城市擴展到農村去。而這些新占領的城市此前則往往是國民黨反共力量的大小中心。這些力量的主體被打跨之後,其殘餘勢力則流散在民間特別是鄉村中,繼續對抗共產黨,破壞新政權……大局如此。我們還是回到百裏洲,回到枝江來,講述生活中的曆史故事。

追殺土匪惡霸的工作遠未結束,孤島百裏洲上的階級衝突依舊尖銳複雜。這裏除了謝長胯子、林必藩和鄭矮子以外,僅史上留名的還有匪覇趙誌超兄弟六人,一個比一個凶悍;慣匪詹光大;十惡不赦的漢流組織骨幹吳老幺;還有惡道士閻於貴,他獨占法勇寺為壇主,曾經出任口偽保安隊軍需主任,眼下攜槍藏匿在百裏洲。師父師母家中;百裏洲上馮口區,還有地頭蛇趙慶龍,是舊堤董;兼有偽聯保主任惡霸鄭少雲;離劉巷鎮不遠的楊家河一帶,有座山虎楊盛川,是楊姓族長,漢流西陵公老大,昔日的還鄉團團總;圍繞楊的勢力四周,有楊弟巡山虎楊本之;軍師狐狸精楊炳林;騷雞公楊祥伍;百裏洲南部還有南霸天黃鳳麟……整個枝江城鄉,有不少昔日霸主搖身一變,在1949年後,又當上了新時代的農會主席或者鄉村政權骨幹,如老周場鄉的王盛坤,當了農會主席又帶頭抗糧;如百裏洲上惡霸鄭少雲也當了農會主席,趁機打擊另一惡家族趙慶龍,同時迷惑對抗共產黨的工作隊。真是形形色色,花樣百出。

形勢既嚴酷又複雜,李先兵主持的新縣委緊急催促萬儀等人趕快到百裏洲劉巷鎮赴任。

前頭說過,中共新政權發展太快,急需人手骨幹。而時勢造英雄不是一句空話。在歡慶解放的爆竹聲中,一大批新畢業的高中生包括在校青年們,向往新生活,擁護新政權,紛紛要求參加革命,或參軍南下支前。新縣委當然歡迎這些有文化的新人參政,立即把青年們組織起來,進行幹部速成培訓。這中間有一位縣中學剛畢業的小夥子,名叫李述祿,熱忱、好學、幹練,從他一進訓練班起,他的人生就與百裏洲與枝江的政治、經濟生活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了。

李述祿中等身材,相貌和善,頗善於表達。打1949年7月一直到現在,幾十年間其工作三上百裏洲,第一次是從1950年2月至1954年底;近五年光陰;第二次是1956年冬至1966年文革前夕,在孤島上差不多10年;第三次是1979年元月至1981年元月,又是兩年整。其餘時間也在本縣工作。他在百裏洲。先後加一塊兒17年,情況不可謂不熟。李述祿成了引導我們解讀孤洲新政曆史的重要人選。我們尋訪他時,他從副縣級任上退休在家。家中氣氛祥和,陳設簡樸。老伴和他每天以悠然的腳步出入縣委家厲院內外。百裏洲的曆史對於他們既隔江而遙遠,卻刻骨而親切。因為那段曆史是孤洲的也是自己的。

李述祿在解放軍北上的炮火聲中正好讀完中學。那時解放軍四野、二野都有部隊在枝江在百裏洲短期駐紮,不久開赴西南作戰。留下少量部隊保衛縣政權開展工作,縣裏自屬一個連兵力叫區中隊,縣政府也同時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枝江縣指揮部。李述祿在縣中學讀書時,已深知國民黨舊縣府的腐敗沒落,他說共產黨一亮相,學生們看到共產黨的書記、縣長、團長那麼樸素,那麼平易近人,那麼富有感召力,年輕的心就加速了跳動。一上街,李述祿碰到一位昔日同學,竟然身穿灰軍裝,頭戴五星軍帽,精神煥發地提著石灰桶,滿街書寫大標語。這位同學當時已經是宜昌地委的宣傳員了。同學相遇,這位宣傳員馬上動員李述祿一定要參加革命,解放全人類。

榜樣的力量,形勢的需要,李述祿和他的14名同學就這樣走進了共產黨的短訓班。他回憶說,短訓班的作用大極了,學生們的思想需要武裝,且能很快吸收革命理論。我們在匆匆間學習了中外共產黨的鬥爭簡史,知道了什麼叫階級鬥爭,學習毛澤東的《青年向何處去》、《論聯合政府》、《新民主主義論》,學習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搶讀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高唱歌曲《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後來接指示要加一個新字,叫《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晚上看戲,《白毛女》、《劉胡蘭》、(九尾狐》,那真是熱血沸騰,非革命不可的。

短訓班將要結束時,形勢緊迫,縣委發槍,李先兵講話,教我們發槍是幹什麼的,最鮮明深刻的一句話,就是槍杆子裏麵出政權!這句話我記了一輩子。我個子不大,發給一支小馬槍仍然覺得很長,子彈隨便抓,我抓了個整數100發。當時說,孤島百裏洲上敵情最亂,我堅決要上去,堅決要求參加工作隊。

李述祿參加的工作隊,完整些的稱呼叫做清匪反霸武裝工作隊。李先兵身先士卒,親率工作隊開赴孤島百裏洲。李述祿正是和李先兵同船過渡,同一天上島的。斯時島上陰雲籠罩,匪霸猖獯,工作隊此去,不僅要清匪反霸鎮壓地頭蛇,鞏固新政權,更要緊的,是為即將到來的土地改革運動做好開路準備,這是一項曆史性的巨大變革,後有專章講述。

李先兵帶領李述祿等一幹人馬上了再裏洲,和已經到任的萬儀等區政權班底會合。為加強震懾力量,特請四野駐軍登島,往馮口、劉巷兩鎮各派一個連壓陣。此時枝江縣已是解放軍進軍西南的屯兵後方,兵力自是充裕。李述祿回憶說:首長們讓我們這些學生兵到老鄉家裏吃派飯,是為了熟悉鄉村民情,接受貧苦社會的教育。我初到一農戶家,生平第一次吃到一種十三樣的飯。就是說,群眾給我端來的這碗飯裏頭,是一位老婆婆外出討米討來的十幾樣雜糧品種煮在一起的,稱十三樣,裏麵豆子、苞穀、白薯、蘿卜啥都有。我動了感情,老婆婆也哭了。我打給她半斤米的條子,讓她到區上去兌現白米。常吃這種飯,激起了我們對鄉村惡霸和地主階級的仇恨,而這種仇恨是深入人心的。

李述祿講的正是,我們幾十年來偏重強調恨的教育,輕視甚至反對善與愛的教育,進而由恨的基礎推演至暴力的教育。此後幾十年連綿不斷的政治運動,總是建立在恨的基礎上,以凶殘的麵目達到運動的高潮,直至文革大悲劇發生。

長話短說。李先兵上島後,抓緊同劉巷區書記萬儀、馮口區書記王永榮等人研究百裏洲上嚴峻的敵情。

江蘇人萬儀和河北人王永榮各講了一件事,形象地說明了百裏洲南北兩鎮在解放初期新政時艱的真實狀況。李先兵以熾烈的目光鼓勵他的部下要講細一些。

萬儀先講劉巷的事。他談道:百裏洲上槍支彈藥相當多,前任領導收了一大批,因走火出了大事,不提啦。我接任後,還是要收槍。目前又收齊兩渡船,應抓緊運到江北縣裏去保存,還得繼續收繳暗藏的槍支,目前看,這項任務要徹底完成還有距離。第二項任務,上級要求急速籌集200萬斤公糧,支援西南作戰,我們下了很大的勁,還是完成得不好。集中了120萬斤,還差80萬斤。主要原因是土匪惡覇到處煽動抗糧,說第三次世界大戰就要打起來,共產黨長不了,國軍就要反攻了。這120萬斤糧食要調往外地,當天裝船就遭到匪徒搗亂,船隊從百裏洲開出去不遠,匪霸又組織人馬緊追襲擊,而且竟然把糧食搶走了!我們緊急調動區中隊上百人連夜攔截,在戴家渡和敵人交火激戰,一直打到雞子叫,才把糧食奪回來。你說匪霸們有多猖狂,敢搶新政府的軍糧!一萬儀能實幹,話不多,但講話的分量著實不輕。

這件事李先兵是知道的,他緊皺眉頭示意王永榮講馮情況。

乇永榮在部隊時打過硬仗,本來就覺得地方工作難搞,不能甩開手腳大幹。此刻聽萬儀提到匪徒搶糧食問題,頓時來丫火氣:馮口匪簕抗糧的情況同樣嚴重!他昏先宣稱自己殺了人,違犯丫紀律一不是戰場不準隨便殺人,這條紀律是誰定的?太右廣嘛!王永榮認為那次殺人在當時是非殺不可的。

王永榮越講越來氣:那天,在馮口東邊村子裏征糧,組長老彭帶著工作隊員小何卍在閔家槽坊工作。一幫壞人前來鬧事。老彭解釋說征糧對象是富戶大戶,不征貧苦佃戶的糧。這幫人其實就是地主匪簕派來的,當然不聽。他們把老彭捆起來,要押著老彭來區裏找老子借糧吃!小何一看趕緊脫身,想凹來報信兒。這幫人緊追小何,前頭還有人堵截,把小何逼到水塘中,在岸上用竹竿子打他的腦袋:老彭呼喊掩護,說不準打他,有事找我過話!小何這才趁機逃回區政府。

小何一頭撞見我,緊急報告情況。我看見小何渾身濕透,頭上腫了大包,渾身被打得青紫。你說氣人不氣人。這時又來緊急情報,說有人打著鑼煽動群眾,喊什麼:各家各戶,帶齊籮筐門袋,到區政府借糧去!說是借,其實就是煽動來搶軍糧!太囂張了嘛!

我立即布置區中隊準備戰鬥,一小隊馮口戒嚴,二小隊保衛糧庫,三小隊把守區政府。偏不湊巧新縣長陶君彥正在區裏下鄉,我命令中隊長要全力保護,決不允許壞人把我們的新縣長害死!

布置完畢後,我冷靜一想,認為不能困守區政府陣地,這樣太被動了,一旦讓幾千人圍困在大院裏,好人壞人分不清,就會被動挨打,馮口就要失控!我當機立斷,應主動出擊,打仗就是要爭奪主動權。他媽的,老子從河北打到湖北,看看誰厲害!

我立即命令兩名縣上的公安戰士、五名精幹的區中隊戰士,連我—共八個人,組成突擊隊,全副武裝還帶七一挺機槍,出發!迎著敵人上!

我提著駁殼槍走在頭裏,一路想,必須趁太陽落山以前解決戰鬥,這次非殺掉幾個壞人不可。先兵你知道,惡霸在我們區裏鬧事這是第三次了,一次比一次嚴重,這次竟敢抓咱們的工作組組長!上午就有壞人圍攻陶縣長,中午又有人到糧庫鬧事,搶戰士的槍,我們朝天打了一梭子,才把壞人鎮住。這不,趕下午,又煽動群眾拿著扁擔布袋來搶糧。共產黨的政府成了軟豆腐啦?

夕陽西下時分,王永榮的小分隊與湧來搶糧的農民隊伍迎頭相遇。內河堤上,當路有個舊口子,王永榮認為此處地形有利。命令把機槍架在堤頭口子。王永榮右手提著駁殼槍,左手提著一顆手榴彈,高高地挺立在堤坡上頭。身旁七名戰土排成散兵線,子彈上膛,槍口一致對外,建立了一個陣地。

這一邊,鬧哄哄好幾百人,打頭者都是壯漢,拿著大刀梭鏢鋤頭扁擔,浩浩蕩蕩來到堤口。最前頭的人押著工作組彭組長,老彭被緊緊地反捆著雙臂,當了人質。

河北籍老戰士王永榮一一那年他27歲,離開部隊當區委書記,已經打了多年的仗,這天他要再開殺戒!他牢牢地站定堤頭,用冷酷的目光緊盯著來者的每一個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