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新政時艱(3 / 3)

百裏洲上久有順長江而流動的各種運輸船隊,船隊暫時還不算共產黨的資產。於是,有錢的、有血債的地主豪紳紛紛從船上打主意,設計外逃。李述祿等下鄉新幹部大都是當地青年,在發動群眾時,他們發現了地主惡霸,這個詞用在現在,顯得有些武斷。狡兔三窟,時常離家到船上去住,成了普遍現象。地主們泊船而息,踞江觀風,隔水伺動,成了真正的見風轉舵。李述祿在煤油燈下坐臥不安。

有了。我們要發揮新幹部的文化優勢,把這些現實鬥爭中的敵情和地域特征告知來自北方的幹部,告知那些習慣於正麵搏殺的部隊官兵。李述祿提筆成文。他給地區級的《宜昌日報》所寫的第一篇稿件,標題十分醒目一今天看來紙頁已經發黃:《警惕地主把船隻當作防空洞》,生動、鮮明。文中明確提出四條針對性的防範措施,以推動鎮反工作。《宜昌日報》於1951年元月初以顯著位置發表後,稿件引起了宜昌乃至荊州各縣的高度重視。因為這一帶既不同於西北、山陝的黃土高坡,又不同於冰雪覆蓋的林海雪原,還不同於太行山區或沂蒙山區。新政權麵對著的是三峽口岸,是荊楚軸心,是地形地貌風雲氣候截然不同的江河湖泊。這裏水網縱橫,長江浩瀚,四水通湘,南北通達,諸省交界……李先兵喜愛讀過書的新幹部。他拍著李述祿的肩膀誇讚不已:小李啊,有敵情觀念。好樣的!有人說我右傾了,我右傾嗎?咱們這裏就是複雜嘛!李先兵話裏有話,他有他難言的苦衷。

當時在新的解放區,許多長期堅持地下工作的老黨員後來被說成右傾,說他們對敵人不夠狠,他們不服。

李述祿受到首長的鼓舞,對敵鬥爭幹勁倍增。多少年來,國民黨、日本人、南北軍閥、鄉村豪紳、各路強梁、民間秘密會社,長期絞殺共產黨,手段多變,殘酷無情,因而共產黨人是無比堅強的,同時又是敏感聱覺的。加強敵情觀念,這一條是對幹部們長講不止的基本教育,對敵人要狠,這一條是多少年來評價幹部、使用幹部的重要標準,是一個黨員幹部的立場問題,甚至是品質問題。及至許多年後學雷鋒運動中,與對待同誌像春天般的溫暖相對應,必有對待敵人像嚴冬般的冷酷無情,沒有這一條,就不完整。還有一句話流傳甚廣,即對敵人的寬恕,就是對人民的殘忍。

直到今天,李述祿老人一談起當年的百裏洲鎮反,依然亢奮激動,一談到殺豪紳,語氣都會發狠,這與他十分慈善的外貌有些不大協調。而我們一想到人性服從於黨性這類長期的教育,那麼一切又是協調的。他講道:

1949年夏天枝江成立新政府,到1950年秋天抗美援朝之前,我們對反革命、對惡霸基本上沒有大動。原因是這一帶沒有經過土改啊,群眾的仇恨還沒調動出來嘛。搞土改準備工作,地主們到處散布說共產黨整好人啦,他們有多少年厚實的群眾基礎哩!同誌們心裏很著急,敵人器張啊!後來有一種說法,說李先兵是裏洲本地人,工作有些右傾。當然這是領導上的事,我們年輕人,隻知道絕對聽指揮,對敵鬥爭就是要……三套鑼鼓同時打響之後,縣區丁部幹勁衝天,突然地,新增調解放軍一個連的兵力到百裏洲執行任務形勢發展了,就像我們要搞一個總反攻。那是1950年11月16日,這日子我記不差,從這天夜晚開始,整個中南局所屬地區同時大行動,鎮壓反革命,絕密指示到了我們這裏,內部就行動起來了,當然鎮壓對象們一點兒也不知道,全宜昌地區、荊州地區,各市縣同時大搜捕,共產黨要大開殺戒,那狗日痛快!

該抓的對象真不少,要同時行動,我們的人手顯得不足,這就要求我們年輕人敢打敢拚,敢挑重擔。我一個人要領著解放軍一個排快速出擊。那天晚上,每個下鄉幹部先是領任務,帶路認人!因為隱藏在村裏的壞人,我們認識,解放軍和公安人員不認識。夜裏12點,喊我和一名排長進屋去領任務。那位領導是縣常委兼宣傳部長,也能指揮打仗。他不多說活,拿起筆往一張舊的電報紙上寫名字,光寫不念出聲,指著名字問我,這人你認識嗎?都是我下鄉時百裏洲西部範圍內的,我表示都認識。好家夥,一連寫了14個人,問我記牢沒有,我說記牢了。領導就挺直了腰杆子下了死命令:限你今晚天亮以前,一個不漏,把這14個反革命全部逑捕,這位排長配合你行動。他說,你是縣幹部,抓不到人,你要負責,抓到人以後跑掉了,排長要負責,你們聽明白了嗎?聽著,誰敢拒捕,你們可以就地鎮壓!槍決以後,要保證把耳朵給我割回來交差。聽明白了?好,執行吧!

保證完成任務!

時間已很緊迫,我把小馬槍換成短槍,還多帶了一個手雷。我們從傅家渡摸黑上了百裏洲,到保月寺村的十三保,十四保,十五保,還有十多裏路。跑步前進。路過橫堤村時,我看到別的行動組已經抓了成串的人往回走,心裏更急。到達目的地,抓人還算順利,因為縣裏保密工作做得好,先抓的13個人一個沒跑。排長把他們集中在農會大房子裏看押。天亮時,還差一個舊保長是重點。戰土們包圍了他的院子,我佯裝發脾氣,以催公糧名義進去找他,不料想這保長大清早卻不在屋裏,我當時就緊張了,怕他跑脫。一喊,一答,還好,他蹲在廁所裏正拉呢,我鬆口氣,叫他馬上跟我走,他說要洗臉,我說老子跑了半夜都沒洗臉!

全部集中到農會大房子後,解放軍拿槍對準每一個人,我宣布,不準動,誰動打死誰!你們被逮捕了!全部捆起來!一我抓的這14個人當中有閩民黨少校軍官,當時在家生著病,有一個是國民黨枝江情報組組長,據說打槍很準。還有當地的地主和壞人。反正血債要用血來還,共產黨大下跑到哪兒也要抓住鎮壓。

啊,對廠那天晚上總突擊行動,光百裏洲島上就抓了470多人。還有漏網的很快又抓了回來。集中押到碼頭後,用大船拉過江,先關押到縣甲,。案件處理得很快,有血債的,死刑。間接血債的,也是死刑。百裏洲先後抓了將近500人,最後殺掉有一半吧。階級鬥爭,肉體消滅嘛!區別就是三個字,殺關管嘛。那天完成任務,我回到區上,坐在地上抱著槍就睡著了,剛睡著,義喊起來,去別的村抓漏網,一連抓了三天,腳都磨爛了。累死也要抓,那真是殺得痛快!

李述梂老人對於當年鎮反的日日夜夜記憶猶新,一些細節都講得清楚,比如哪一次行動中買過兩包煙,比如跟誰換了槍,比如領導交代任務時用什麼電報紙寫名字等等。我們采訪曆史上的事,遇到一位腦子好的當事人真是慶幸。想提的問題太多,反而隻能揀最直接的問題來談。

於是我們順便問及百裏洲上的案子,如果槍決大都在哪裏執行。李老當下又來精神。人,看過槍斃人之後,一般都難以忘卻。

李述祿講:百裏洲上的死刑案子,當然都要押回百裏洲執行!因為這時候還要搞新區土改,需要大力發動群眾,要群眾打消顧慮,必須造聲勢嘛!扳倒舊勢力其實就是具體的地方扳倒具體的人。我們在百裏洲上召開公審大會,發動根子戶和積極分子訴苦伸冤,苦主先講,最後人民政府代表民意把壞地主殺掉,土改運動才能深入。那時候,也沒有什麼法官,馮口、劉巷是大區,下邊設好幾個小鄉小區,一個小區區長就可以代替法官,主持審判,有時大區來個領導坐坐鎮。程序?有什麼程序!很簡單嘛,有一次征糧,上頭催得緊,區長也急。劉巷有個地主叫劉竹林,田畝很不少,找他征糧,他說田淹了,再也交不出來了!頑固得很。萬儀書記來劉巷,後來又配了一位區長,叫劉厚林,是南下幹部,北方漢子,和地主劉竹林名字差一個字,所以我能記住。劉區長親自把劉竹林喊到區公所談征糧,劉竹林偏是不買賬,反正不拿糧。劉區長說,你抗糧不交,我就不客氣啦!你猜這地主說啥子?他說:聽憑政府處置!硬啊。北方區長往起一站,厲聲說:我要槍斃你!那地主以為是嚇唬他,背著手走了,事後也沒跑。緊接著,馮口區也出了一個地主楊仁輔,跟劉地主一樣舍不得交糧。區裏很快組織開大會,安排好農會積極分子上台揭發。當時把楊、劉兩個地主押到會場,劉區長宣布:今天大會,就是審判這兩個地主抗糧不交!現在由群眾發言揭發!積極分子立即跳到台上,揭發他們家裏藏著糧食,平日裏還幹了不少壞事,算是走一個程序。劉區長問道:你們承認不承認!兩個地主當中,好像記得楊仁輔承認事實,劉竹林還是個不承認。劉區長鐵青著臉,喊了四個字:就地槍決1區中隊戰上端著三八大蓋,上去就拖,地主掙紮不走,戰士們隻拖了他倆四五米遠的距離,嫌麻煩,拖不動呀!

幹脆連會場都沒有離開,對著腦瓜子啪啪就是兩槍,腦漿子淌下來,叫做披肩氈帽,槍打得好。要講法,這就是法。要讓群眾看到共產黨的力量!有時候區長宣布審判死刑,也讓犯人按個手印,這就夠客氣了,押下去執行槍決!一般情況由兩個戰士架住犯人,後邊跟上執刑槍手,提著手槍,群眾嘩啦一下就閃開一條道兒,架到不遠處,兩邊人一撒手,後邊的槍手對著後腦瓜就是一槍,啪,當時就死了,死不了亂動彈,再補一槍。我自己沒有執刑過。我見得可多了,一次大會殺三個,有時殺五個,多的時候殺七八個……對了,他們講安福寺那邊,槍斃大地主董湘池和餘吉五,這倆人大革命時期就是還鄉團正副指揮,殺過不少革命者,又狠,又詭計多端。有同夥密謀劫法場,暴餺以後沒有得逞,到執行槍決的時候麵對瑪瑙河,同樣是反綁著,兩名戰士一邊一個架著走,到河灘一鬆手,該從後邊打槍了,打腦殼嘛。想不到,這兩個老鬼一點不糊塗,卻不想站住,倆人朝著河水,並排向前猛躥!執刑槍手一愣,兩個老鬼轉眼到河邊了!正要往河裏跳,啪啪後邊兩聲槍響,還都打中了腦袋。兩人這才頭朝前栽到河裏去了。要不是執刑的戰士有經驗,槍法準,還真麻煩呢,還要民兵下河去追。你看看,反綁著胳膊還要跳河逃跑!也許是人的求生本能吧。

所以說,行刑的槍手要有經驗,弄不好就出事。我們這邊就有一次很危險,那是三小區開大會槍斃兩個人,組織得比較亂,地方幹部自己執刑。當時陳述光是區領導,我們很熟,那天他穿了一件新的白褂子,很精神抖擻。他對兩個犯人宣布死刑,犯人竟敢頂嘴,他可能是太氣憤了,競然跳下台,自己提著槍去執刑。當時群眾有點兒擁擠,老百姓都擻動。陳述光帶頭執刑前麵那個,緊跟在後邊的民兵是一個新手,地方也小,陳述光在前頭啪地一槍,結果了一個,想不到身後啪地緊跟著開了槍。那個新手可能是緊張了,不能前後打嘛,你要並排打嘛,不能著急嘛!前後打槍弄不好就是穿糖葫蘆!陳述光隻聽身後響槍,還沒反應過來,那犯人是個偽保長,半個腦殼一下子砸到了陳區長的後脖子上,撲地一家夥,陳區長的後脖子裏濺滿了血水腦漿!大夥兒一愣,臉都嚇內了,以為陳區長也中了槍!從後麵開槍,好人壞人差點兒一塊兒報銷!這下陳區長那件新衣裳就徹底廢了,不能穿了。後來,老陳跟我一說起這事兒,他回回後怕!地方幹部和民兵還是不能多上陣,執行死刑最好請部隊的戰士。地方幹部打槍還是不穩……

李述祿老人講的不僅動情而且清晰從容。倒是我們聽起來有些心驚肉跳。殺人太簡單,也太危險了。殺了多少人啊!

李老喝口茶,又補充道:有的壞人知道自己罪惡大,混不過這一關,幹脆在家自殺拉倒,省了我們政府不少麻煩。跟過匪首鄭家良的小土匪有自殺的;馮口第一小區,那個鄭少雲,當過偽聯保主任,派一名骨幹混進咱們農會當了主席,當時沒抓這位主席。他們鬥爭另一家地主趙慶龍,特別賣勁兒,要借刀殺趙,結果是幫派手下的人在大會上對陣叫罵,互相揭發,雙方都是罪惡累累,把那個幫凶農會主席的罪行也揭露出來了。我們連趙帶鄭,一塊兒鎮壓,誰也討不了便宜。槍斃兩個惡霸當晚,那個農會主席看不到出路了,自殺了;楊家河槍斃座山虎、巡山虎和狐狸精三個惡霸,剩下一個騷雞公楊祥伍,當天也自殺了;有一家姓趙的匪徒,六個同胞兄弟,早年死一個。老大跟著大土匪趙益之,解放前讓國民黨政府以漢奸罪槍斃了,還剩下弟兄四個,加上爹媽個個凶悍,都是拿槍杆拉隊伍的,典型的滿門匪霸。我們開公審大會,殺了趙老五,當晚,趙家父子四人,加上母親鄭氏,全家五口人一塊兒吊死在牛欄屋,一個不剩!說來也怪,那時槍斃了革新黨12名首要分子,槍斃了反動會道門18個首要分子,鎮壓力度也夠大的,反而他們底下自殺的人偏偏很少,也說不定是什麼怪信仰起作用吧……

李述祿老人已經談得累了,我們讓他抓緊休息,吃飯,多喝些水。老人回憶年輕時代容易激動疲勞。

這一代解放型的大批幹部,經見了許多不平凡事件,有著許多不平凡的人生閱曆,同時具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可惜他們自己,反倒覺得這些事情很平常,並不值得多寫多記。加上顧慮甚多,思想謹慎,就更不會寫成長些的著述。如果跟年輕人開聊,則是滔滔不絕,大有興致。

也許,曆史本來就是由後人記述的。

初政時艱。惟有把新政的危急艱險逐步由窮人轉移到富人頭上,新政才能獲得大多數人的支持。全國件的鎮反運動之後,地主鄉紳被同時打倒,暴力使農民們相信了共產黨勢不可擋的力量,從而使新政權的許多事愔果真好辦多了。

與鎮反運動同時進行的軍隊剿匪和肅清城市黑惡勢力鬥爭也毫不手軟。運動一直持續到1952年底。中共最終以殲殺匪特240餘萬人、鎮壓反革命幾十萬人的戰果,鞏固了新政權,穩定了全國秩序。看來人道主義溫情脈脈的曆史觀絕不能代替暴力是曆史的催生婆這樣的鐵律。上世紀最大規模的階級決戰有時會呈現某種原始的搏殺狀態。尤其是在土地問題和家族生死麵臨抉擇的年代,搏殺更加犀利,衝突更加尖銳,你死我活,沒有餘地。大江南北到處舉行清匪反霸、槍決反革命的群眾大會,貧窮階級複仇的吼聲震徹雲筲,久久地回蕩在江河之畔原野上空。

今天的人們盡可以用懷疑抑或批判的眼光,清醒地回味百裏洲上幾十年前所發生的血腥故事。然而那時節的中國革命,卻不能回避暴力和殘殺。當前人走過的道路不能回避時,簡單地批判它就不如細細地回味它。

中國南方和北方的美麗鄉村,滔滔長江中的百裏洲,風景如畫,新的生命還在孕育和生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