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決戰(3 / 3)

宜沙戰役的勝利,徹底粉碎了國民黨反動派的長江中遊防線和華中局部反攻計劃,打開了敵西南聯防的東方門戶,為我軍進軍湖南、四川等省掃清了道路。我三十八軍、四十七軍、四十九軍已分別在長陽、枝江、沙市集結,待對戰役總結和短期休整後,繼續向湖南濩縣、常德地區進軍。(常寶琳、葉聖鬆)

戰報不長,高度概括,隻談勝利結果,不議史變細節。而文學家總是對過程本身十分看重。在這份戰報中,至少有兩點情況值得注意:一是宋希濂所發動的華中局部反攻計劃,令人好奇,是以攻為守的戰爭策略還是別的原因?二是中共方麵以我軍減員四千人,其中在戰鬥中犧牲近千人的代價奪取了勝利,也足以令人好奇疑惑,戰死者不足千人,大量減員3000餘人,是何道理?

先說第一點。四野大軍壓境,李先兵等人籌糧備船,眼看就要發起總攻,敵軍卻突如其來大舉反攻北進,很有些變幻莫測的奇異。原因其實很簡單,還是因為糧食二字。時任國民黨川湘鄂邊區綏靖公署主任、該邊區最高決策委員會主任的宋希濂,統領第十四兵團、第二十兵團共計六個軍兵力,實際兵員少說也有十幾萬人,沒有農民百姓的支持,吃什麼喝什麼?怎麼打仗?隻要餓兩星期,保證不打自散,宋希濂的憂愁可想而知。他在晚年時對於宜沙戰役有一個回憶錄,給後人解開了所謂反攻之謎。宋將軍談道:

當時所指揮的部隊的補給,主要來自重慶。鄂西山地,糧食產量有限,就地征發,已到了羅掘俱窮的境地。若無川糧運濟,這樣多的人,吃飯是成大問題的。宜昌為長江上遊的咽喉,如宜昌過早被解放軍攻占,將使部隊補給發生嚴重困難,所以宜昌形勢重於沙市。……那時川糧並不能源源接濟,離秋收又尚差兩個月,軍糧供應極度緊張。

問題很嚴重了!如何解決呢?宋將軍接著說:根據湖北宜昌專員公署報告,謂在當陽城附近存有積穀十多萬石,遠安亦有相當存糧(兩地均在宜昌東北方向,與四野大部隊集結地區接近,為了解決部隊吃飯問題,緩和補給的困難,我乃命陳克非第二軍渡江北上,並派相當兵力進占當陽,同時命六十師留一個團據守宜昌東北一線陣地,主力部隊會同湖北保安第四旅進占遠安。這些部隊的主要任務,就是掩護兵站機關在上述地區搶運糧食……請看,為了占有糧食,不惜派遺國民黨稍銳部隊第二軍相當兵力,並不惜暫時調動據守宜昌陣地的主力部隊,遠離長江,北上搶糧,以至宜昌空虛。

宋將軍感歎道:這是1949年6月下旬至7月上旬間的事(與李先兵日記所述吻合\這就是解放軍方麵一再提到的一一宋希濂夢想策動華中局部反攻計劃的實際情形!農民、農村、農業、糧食、民心,真是太重要太重要了,誰失去了農夫的支持,誰就必敗無疑。幾乎與此同時,戰事爆發,宋將軍回憶說:

7月初,解放軍集結於江漢地區的強大兵團開始自襄陽南下,冒著炎暑及大雨,克服前進途中的種種困難,迅猛地進抵當陽、遠安地區,並有一部猛插宜昌與當陽間,宜昌與遠安間,企圖截斷我運糧部隊退路。運糧前線指揮官第二軍軍長陳克非乃急命各部隊向宜昌既設陣地撤退。在撤退中,有一部分被解放軍殲滅。解放軍緊跟著向宜昌進攻,戰鬥於13日起,在宜昌東北地區打得頗為激烈。

搶糧不成,反令對手穿插進攻打到了長江邊。宋希濂將軍緊急從湖南常德疾返宜昌前線督戰,歎已晚矣!他回憶這一段驚險戰鬥時說:

我於15日晨到達枝江,已有一兵艦在候接,乃改乘兵艦上駛宜昌。這時長江北岸古老背一帶,已均為解放軍占領,兵艦上駛,遭到他們的猛烈射擊,有迫擊炮彈百多發,都落在艦的周圍,輕重機槍的射擊,密如驟雨。艦上士兵兩人負傷,沒有裝甲的一些船艙打中了許多窟窿。我立於一塊厚達六七公分的鋼板後麵,子彈打得鋼板劈劈作響,因不能穿透,所以尚安全。艦上的平射炮及機關槍亦以猛烈火力向北岸回擊。事後我常想起,如果當時沒有兵艦來接,我乘小火輪回宜昌,必然在江上被解放軍所截俘;如果當時的解放軍有平射炮的話,那艘兵艦可能就被擊毀了。

後來宋希濂從宜昌向西南一撤再撤,到8月25日上午,宋在重慶晉見蔣介石,陳述敗局,所談焦點,居然還是糧食問題!宋將軍痛苦地說:我到山洞陵園去見蔣介石,蔣在他所住的一棟小平屋的走廊上接見了我。我向他報告我所指揮的部隊自宜昌、沙市撤退後,目前的主要問題是軍隊糧食補給困難,致使前線部隊常處於半饑餓狀態,影響士氣。蔣囑我找錢大鈞商討解決辦法。

數日間,宋希濂見過了錢大鈞等上層人員,均未能解決糧食補給問題。宋回憶道:蔣介石這次召集好些將領到重慶來,好些人都很失望。例如羅廣文(十五兵團司令)就對我說:這次總裁來,我們以為一定有些新的消息,新的辦法,但結果仍然是老一套,這樣能長期支持下去嗎?會也開過了,見也見過了,錢大鈞通知大家說,奉總裁指示,各將領沒有事的,就可以回去了。我於9月22日飛返恩施前一天,到山洞與蔣辭別,他又重複了那套空洞無物的話。老實說,我當時雖雖唯唯,心目中已開始覺得蔣介石這座偶像不過如此而已,對他這套話真有聽厭了之感。由於有了這樣的思想,所以我在川東鄂西軍事失利後,便產生了和蔣介石及國防部斷絕聯係,率殘部退到滇緬邊境去的行動。

部隊失去了農民百姓的支持,蔣介石解決不了部隊的饑餓問題,說話就這麼不靈光!親信將領為了部隊的生存,要與統帥斷絕聯係,多麼可怕可歎啊。宋希濂所部確是在奔赴雲南、緬甸邊境的轉移中被解放軍包圍的。在1949年12月20日,宋在俘虜群中被指認生擒。

我們終於明白,幾十年來的軍史,沿用了國民黨軍華中局部反攻計劃的說法,其實是宋希濂從宜昌北進,突人江漢地區搶運糧食的急切舉措。追問這個故事,是為了藉此提出農民、農村、農業此三農問題,無論在昨天還是今天,都是中國大業成敗的核心問題。

《戰報》中出現了第二個疑團,即宜沙戰役臧員4000,內中戰死者不足1000,其餘3000餘眾是怎樣犧牲的?我們在枝江采訪中沒有得到詳盡的答案。隻是聽到這樣的說法:1949年打仗時,解放軍病死許多東北戰士。怎麼病死的?大家說不清楚。及至兩三年後,這本書已經寫完了,這個疑團還是沒能解開。

本書出版前夕,我們看到了在武漢出版的《報告文學選刊》2003年第8期,甩麵刊有軍事報告文學大家張正隆先生的新作,盡寫當年四野南下之種種艱難困苦,茅塞頓開。感謝張正隆,細心調研,真誠寫作,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別樣的、特殊的戰爭畫卷,解開了我們心頭久久纏繞的疑團。他的報告對我們,對幫助讀者感悟百裏洲上下區域的險惡,對後人更深刻地認識半個世紀前那場大內戰的另一側麵,都極有意義。

當年發生在這一帶的赤壁之戰,曹操統領的80萬大軍不服水土,俱生嘔吐之疾,多有死者。張正隆告訴我們,1949年林彪所率80餘萬大軍,同樣遇到了水土不服的殘酷問題。四野南下,就是難下。版權當然是張正隆的,我們為讀者綜合複述故事要點如下:

前麵《戰報》中講到四野將士冒著酷暑高溫、暴風驟雨的折磨,在宋希濂的回憶中,也談到解放軍將士冒著炎暑及大雨前進,真是不約而同,驚人一致。張正隆則講道,各軍、兵團熱死人的電報,雪片一樣飛向四野司令部,來自北方的子弟兵,實在受不了又濕又熱的鬼天氣,林彪、鄧子恢、肖克等統帥部將領7月16日給中央軍委發急電,標題即為《可否將長褲改短褲》,開篇即稱因南方死熱!7月23日電報有這樣幾段:

一、38軍7天內發病3400名,其中瘧疾占百分之五十。39軍行軍中,一天即中著500餘人,又在5天內僅瘧疾病員即發生645人。

二、15兵團(主要43軍)現有病員萬餘名,僅7月4日至13日的9天中,即減員4536名,其中熱死25名。48軍161師3天中發生病員800餘。43軍127師15天行動中,非戰鬥減員1839名。有不少連病送醫院占二分之一。以上均係零星反映材料,實際不止此數。21日41軍渡江南下,據稱沿途皆是病員(多係中暑)。

三、4兵團此次行動以來,熱病7000餘人,馬百餘匹。

老戰士王誌建說:宜沙戰役還沒過江,就有中暑的了。開頭扶著架著還想帶走,後來越來越多弄不過來了,再說那是追殲戰,時間耽誤不得,又是新區就把中暑的人抬到路邊樹蔭下,幾個人或十幾個人一堆,把姓名番號寫在背包上,等後邊部隊收容。從遠安西邊打到宜昌,到鬆滋、宜都、枝江,一路都是這麼處理的。兄弟部隊也大都是這樣。

李洪奎老人說:過九嶺山時,收容了1000多人,全團近一半人進了收容隊,熱死5個戰士,就地掩埋。

趙興元老人說:我們營一天熱死兩個,作戰股長說全團熱死8個。四野幹部有兩怕,一怕把部隊熱垮了,二怕趕不到位置放跑了敵人。

鞠海清老人說:過河南時,東北兵還爭論天冷好還是天熱好,一打到長江就蔫巴了,熱得人恨不能扒下一層皮來。再加上拉肚子、打擺子、生疥瘡、爛襠,連馬都熱死了。咱是翻身農民,又打了幾年仗,啥苦沒吃過?偏是受不了這份罪,祖祖輩輩也沒有遭過這種罪呀!我這輩子最難熬的,就是過江那一個多月了。有的說趁早打仗打死算了。有的東北戰士受不了這種熱自殺了。要不是掛著家甩老娘,我也不想活了。我們想知道,這裏究竟有多熱?

據戰區十二兵團電報稱:今十二時室外氣溫(陽光下)四三度。十五兵團電報稱:今午攝氏四六度。解潘電報稱:今日長沙氣溫四十二度。

時任四十七軍一三九師炮兵營書記的戚國祥老人說:還沒過江,我就打上擺子了,一會又發燒,燒得迷迷糊糊,嘴唇都燒破了。四十七軍東北人多,誰也沒見過這陣勢。醫生、衛生兵開頭也不僅,幹著急。近兩年體檢,醫生說你得過瘧疾吧?我說你怎麼知道?他說我脾大,得過瘧疾的人脾都大,四野脾大的人可多了去了。

王風友老人說:南方池塘多井少。太陽底下行軍,最折磨人的就是渴了。我第一次喝路邊稻田水溝裏的水,往那一趴,那麼多小蟲,紅的、灰的、花的,活蹦亂跳,眼一閉,咕咚咕咚就造!連長、指導員像衝鋒搶占製高點一樣衝到水邊,大聲命令不準喝水,大家擁上去照樣喝,人都渴瘋了。有的假裝解手,瞅著沒人喝一頓,有的在稻田邊假裝摔倒了,趁機喝幾口。

孫洪瑞老人說:晚上查鋪查哨,你聽吧,一個個肚子稀裏咕咚的,那屁吱哇亂叫,戰士們一遍一逍跑廁所。白天行軍,就找塊布綁夾在屁股溝裏,像女人來例假似的。

李如吉老人說:我離休後,竟然發現了血吸蟲病,那蟲進肝裏做窩了。以前肝疼,到沈陽軍區總醫院、地方醫院到處査,誰也沒往血吸蟲上想,杳不明白。最後武漢醫院確診,感到很奇怪,我是吉林人,部隊長期駐遼寧,咋能得了這病呢?我提供情況說南下時整天在河溝水塘摸爬滾打,人家一聽就明白了。血吸蟲高發區。打完仗都半個世紀了,血吸蟲病找卜門來!

老戰士們的講述動人心魄。水土不服,病情嚴重。據他們共同的經驗,行軍一瘸一拐的,不要緊,那是腳上打泡了;兩條腿往外拉巴拉巴的,好像夾了什麼東西的,那就是爛襠了。一場追擊戰下來,兩腿間血漬糊拉,東北農民子弟兵為保衛老家土改勝利果實,為了鬧革命,在長江兩岸遭了大罪。

張正隆先生為讀者提供了當時來自戰場的多份珍貴電報和文獻,其中一份四野司令部作戰處《七月份野戰部隊發生病員及病亡統計》,數字驚人:瘧疾21410人,中署5360人,腹瀉5522人,腸胃病3591人,痢疾3510人,皮膚病、下部漬瘍、下胲浮腫、濕疹等9449人。其中病亡652人。

三十個步兵師的病員總數達10萬之眾。

據報,逃亡9174人,自殺168人。

這是一份僅僅包含7月份的統計情報。另有林肖趙聶6月1日拍發的《南下各軍行軍經驗》電報顯示,從平津南下兩個月間,四野逃亡19249人,其中營幹19人,連幹181人,排幹366人,老兵所占比例相當大。

看來,任何時候都會有意誌薄弱、戀生思土的逃兵,這在戰爭中並不足為怪。而另一種情況是,水土不服,遭受病痛極大折磨,同時革命信念堅定的人,絕不願意當逃兵,又不願給部隊給戰友帶來拖累,便選擇了自殺。這類自殺者中,竟大都是革命隊伍中的先進分子,令人展驚。8月6日,十五兵團政委賴傳珠、政治部主任肖向榮,致電各軍並轉各師報野政,全文如下:

全兵團上月份統計,自殺者達三一名,個別部隊仍繼續發生,不僅數目驚人,據了解大部分為平時積極分子和戰鬥模範,不能不引起我們工作中嚴重警惕。這一時期雖存在許多客觀困難,但軍閥主義普遍有生長。大部分積極分子郝麵黃肌瘦,對其使用、鼓助、安慰上都有問題。不甘落後而體力不能支持亦為原肉之一。希各級政治機關專為此一問題進行檢討,搜集材料,於十八日開會時帶來兵團至要。

戰爭可以使人的意誌和體力達到極限。在武器遍地的軍隊裏,自殺是很容易的事,方法很簡單。有一份後勤一分部的電文稱:輜重團一連四班運輸員蘇文會,於七月十三日晚十時,乘哨兵放哨空隙,用三八槍對準自己頭部射擊而自殺。該人現年四十五歲,東北人,一九四七年參加我軍。

險惡的戰爭環境,嚴重的水土不服,自殺便是解脫的方法之一。張正隆先生對此分析說:四野老人當年體驗最深的,就是正負40度的水土不服。高溫炎熱,使人煩躁,陰雨潮濕,火上澆油。加上惡病磨難,人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精神力量畢竟是有限度的。一些原本善於做細致思想工作的人,也失去了耐心,有的就變得簡單粗暴起來,打罵、體罰也會多起來。而積極分子和戰鬥模範們,所付出的代價更多更多……這是一場多麼慘烈的戰爭啊!《戰報》上的疑團找到答案了,感謝張正隆。

大局已定,槍杆子裏麵出政權。1949年7月17日,國民黨政權被打出了枝江曆史舞台。標誌是這一天的上午,李先兵主持召開全縣黨政軍幹部大會,宣布成立枝江縣軍事管製委員會,宣布了軍管會及縣直各部門、區鎮黨委、人民政府的人員任命。這在幾十年的兩黨枝江鬥爭史上,是首次完全的、正式的公開全縣共產黨組織。所以成為曆史更迭的標誌。

大會威嚴而又實際,並沒有搞什麼慶祝勝利的花架子。李先兵責令各路新政人馬,散會以後務於當日下午5時以前,趕赴各自轄區全麵接管。因而另一種曆史的標誌,就是李誌高昂然屹立在洪水之中,麵對麵地對昔日的維持會長大喝一聲:什麼他媽的維持會!老子現在就宣布你是非法組織,馬上取締!一一這一聲大喝,正是一道曆史更迭的喝令。

讀者們一定會問,大江北岸解放了,大江南岸正在展開追擊戰,那麼位居大江中心的百裏洲情況如何?

是的,百裏洲上並沒有中共大部隊登臨,一切競還是原來的樣子。留待最後爭奪的,偏是這座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