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決戰前夜(3 / 3)

當時敵軍已經封鎖江麵,我雇一條小船在夜間渡江登島。

仔細考慮後,我覺得應先找楊正錦。這位楊營長和我沾親,是我三嫂的胞兄,便於打開缺口。

我真正的護身符,是大軍壓境的淩厲局勢。國民黨人員都在暗自琢磨其出路和前途。第一個見到楊正錦營長,他接過信細看,很鎮定。看完信之後,他不動聲色地命令左右說,來客人了,晚上招待,四菜一湯。到晚上,他支開了其他軍官單獨與我吃飯。說明這個人是很有心計的。席間他一口酒不喝,詳細向我詢問了江北解放軍情況和共產黨政策。在談到政策時,他反反複複問來問去,特別認真。這一晚,我沒有睡好,估計他更是睡不著。天剛亮時,他約我表態,說當前百裏洲上有囯軍第十五軍等部,力量強大,自己隻有一個營兵力,如單獨行動必被消滅,下麵三個連的工作還需要做通,隻有等待時機,骨子裏還是不放心,對我軍兌現政策有懷疑,想看一看再說。好在他並不明確反對起義投誠,表示願意繼續保持聯係,還算聰明。對於我想去找他的頂頭上司嚴西陵,他很支持,告訴了我嚴的確切駐地在蘆洲子,願意派兵護送前往。但是他卻不願意讓嚴知道我從他這裏來,交代護兵送到嚴駐地附近返回,由我自己去找,我同意了,暫為他保密。這樣,我登島送達了第一封。

我在島上小村蘆洲子找到了嚴西陵的駐地。這位縣太爺實際就是保安團長,門崗森嚴,不易接近。我隻有公開行動。

我直接對哨兵說,要找嚴縣長,他的老朋友派我專程送信,要親手交給他本人。通報允許後,我進人後院。

嚴西陵是枝江第一批國民黨員,同樣是漢流組織的大哥,又抽大煙,又嗜好麻將。我見到他時,他正在牌桌上混,剛剛和了一把。漫不經心地接過信就拆,並不理我。他先看信尾署名,見李先兵三字赫然紙上,大吃一驚,立即上下打量我,怕我帶槍。馬上又強作鎮定,並沒有看信的內容,把信重新疊好裝進荷包。一邊動手繼續洗牌碼牌,一邊從牌桌上摸過幾塊銀元,說請這位兄弟先到街上吃個飯。我在當屋裏坐下,推辭不接錢,也不外出吃飯,隻說就在這裏等一等。他說也好,就先住下。

晚上,這位縣太爺與我單獨密談。在一盞馬燈前,我向他表明共產黨說話是算數的。看得出他的思想很矛盾,表態說看一看情況,以後再定奪。還說不必帶回信去,或許他是擔心我落入敵手暴露了自己。我說我在島上還要去找他的主力營長楊正錦,他立即表示願意護送。他當然不知道我已經去過楊部了。

第二天我重返楊正錦那裏,楊已經給李先兵寫好了回信。看來這個營有希望。

島上的另一支武裝是李敬波,由地主豪紳們自己創建,漢流底子。態度與嚴、楊二人大不相同。這個李敬波,渾身匪氣,一看就是個橫行慣了的頑固派。同時這是一個很愚笨的人,他不管你哪黨哪派,講的是你能給我什麼好處。要遇龍攀角,遇虎拔毛,玩光棍老一套。縣委給他指出路,他不明白,還以為誰家在求告他。我遞給他縣委的信,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看完信後,李敬波說:讓老子反正投降,恐怕為時過早吧!這個李先兵,我和他是老相識了,還是同族哩,回去告訴他,莫要忘了老朋友啊!末了把槍一拍,揮手道:送客!一沒有一句正經話。我隻記住了關鍵的四個字,為時過早。李敬波這樣的人,很難曉之以理,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頑凶,在他的心目中隻有自己的地盤不肯讓人。上島不到一周,我完成了任務,又偷渡江北複命。這時我們要打斷一下楊承林老人的回憶,講一下李先兵、朱玉衡策反工作的另一側麵。

島上保安團一營長楊正錦猶豫不決顧慮重重,來自於現實的嚴酷。此前不久,他的同級軍官二營營長淡功穎被槍斃了,槍斃得毫不客氣。淡功穎是百裏洲七星台人,初人軍界時在楊虎城將軍所部98軍147師服役。受到進步思想的影響。在那場反侵略戰爭中,他堅持了八年抗戰。當國軍即將開赴北方,進軍中共占領區時,他厭惡內戰,棄職返鄉,到中學裏做軍事教官,後被聘複出,任縣保安團二營營長。是一個畢業於國民黨中央軍校七分校的正牌軍人。平日裏腰杆子筆直。當年,李先兵在荊州發動學潮做學生領袖時期,他做過李先兵的學生,有過一段師生緣。李先兵等人的策反工作,其實先從淡部開始。在楊正錦收到勸降信之前半年多,淡功穎早就收到過李先兵他們的信了。

淡在投誠時,未能把全營三個連的兵力拉出來。隻有一個連的80餘人槍願意隨淡行動。他向地下黨要求在行動時能夠給予軍事應援,也就是對他假意佯攻一番,以便於他集合隊伍往外拖。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據枝江文史界傅義先生記載,1949年元月29日這一天,國共雙方在淡部二營的營地附近開戰,淡營長緊急集合部屬,對空放槍還擊了一陣子,又追擊了一陣子,就追到仙女廟一帶了。中共縣委早已把酒菜準備停當,待淡部到達後,雙方正好餓了,當場開喝,慶賀起義成功。

把淡營長的一個連接出來之後,隊伍合編加入中共縣獨立營。不夠圓滿的地方是,淡係正規軍人出身,一個多月來,他跟隨共產黨人晝伏夜行,時合時分,風餐露宿,遊擊無定,他實在難以適應。一全世界的軍隊中,除了後來的越共胡誌明的人馬能有一比,恐怕再難找出可與中共遊擊隊患難與共的軍人了。李先兵、朱玉銜的隊伍多為貧苦農家子弟,風裏來雨裏去,不僅較為習慣,而且越整越堅強。兼之黨的支部建在連上,精神理想作用和組織紀律作用已發揮到極致。該當叛徒的貨色也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精華全是特殊材料所製成,淡營長自然挺不住。劉真、王展、李先兵、朱玉衡、郎開鋒、李誌高等人雖為學生出身,而他們在人黨時麵對的那兩本翮譯書籍,經過十多年的咀皭吸收,早已溶人血液中,變成了他們心中的聖經。革命即將成功,這點苦算得了什麼!而淡功穎不行,他同情共產黨,願意出槍出人出力,自己卻不一定留在遊擊隊內部一塊兒挨餓受凍啃生苞穀喝冰碴粥。他要求回到家中去看一看嬌妻幼子,他願意在白區繼續為革命工作發揮特殊作用。一一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選擇這種方式報效國家民眾,為中共出力的人,是很多的。

淡功穎思家之情日益深切。中共縣委準備送他去學習培訓以期保護好這個人材,再委以重任。憾當時局勢日新月異,中共所有軍地各部包括黨校培訓人員,無不在大運動之中,一時間竟聯係不妥。李先兵等人考慮到起義人員重返白區凶多吉少,反複勸阻。淡認為國民黨那邊關係過硬交往甚深,不致遇險。無奈之間,朱玉衡蹭送他一支南八式盒子槍,囑他保重,送他返鄉而去。

國共兩黨處在生死決鬥中,淡營長輕敵率真,悲劇勢不可免。前國民黨縣長張信業被擊斃後,很快補來了新縣長鄭行之,嗣後又補過朱步賢,都是國民黨的鐵硬派。政權窮途末路,執政者也就瘋了。鄭行之得到淡營長返鄉情報後,即命一營楊正錦所部一連長李明德,將淡宅包圍捉拿,淡營長坦然應敵道:用不著捆綁,要跑老子就不回來了!一派軍人氣魄。

淡早晨被捕,上午,國共雙方淡的摯友們聞訊緊急營救。其中,漢流大哥鄭鑒南前往保釋,剛走出家門,那邊行刑的槍聲已響。非常時期,殺淡競未到午吋。

後來得知,縣長鄭行之與淡功穎過話極為短暫:

淡功穎,降不降?

好漢做事自敢當,不降。

李明德。

到!

押出去搶決。

是!切都來不及了。

淡功穎從容就義,死於一營一連李明德槍下。

那時節百裏洲堤岸邊日日都有死屍漂浮,人們隻能匆匆掠一眼死者的衣著,簡單判斷一下死者的身份,又匆匆走過。太多了,分辨不過來。任由濁浪淘屍骨,誰逭陰魂赴故鄉?

槍決淡營長的事發生在5月裏,剛剛過去沒幾天,嚴西陵、楊正錦壓力正大時,收到了李先兵的勸降信難怪他們惶恐難決。而且,槍斃的命令還是他們的直屬連隊李明德組織執行的,這軍法的血腥氣更難以短期釋忘。這時候,通共的罪名落在誰頭上,誰便會倒黴。

越是怕,鬼越來。剛剛槍決通共分子淡營長的那個一連長李明德,很快落入李先兵獨立營之手。

他是被活捉的。那天,李明德和他的一連外出打撈,回防路上,隊中有馱糧食的牲口,有挑擔子的民夫,有五花大綁的肉票。剛5月天氣,驕陽已經熱力四射,李明德大搖大擺走在隊伍中,直擦汗。縣獨立營恰巧也在行軍,走了個對頭。尖兵首先發現了這支富有的敵軍。一場遭遇戰不可避免。趁敵無備,獨立營立即拉開三路包抄前後夾擊的架勢。李明德走近時,也發現了這支部隊,卻以為是自己人,還不停地吹號聯絡。

號聲未落,正麵戰鬥打響,左右兩側同時開火。兩軍相逢勇者勝。雙方激戰半個小時,火網盛熾,李明德幾次組織突圍,均被壓住。最後李部衝出去一個排,所剩兵力更弱。獨立營衝鋒時,李明德帶少數人逃竄,慌不擇路,困守於農民院內。在手榴彈的威逼中,交槍投降。獨立營大勝。

按說,對李明德這樣一名罪惡累累的頑敵,理應殺掉,為諸烈士報仇。李明德也自知活不成了。而李先兵、朱玉衡等縣委首腦卻想到了更高一層。首先要執行優待俘虜的一貫政策,不準亂殺人。其次是殺了這一個人,對早日解放枝江並無濟於事。不如利用他。這樣,李先兵和朱玉衡對李連長進行了深入談話,又在一種類似於後來學習班的環境中短暫地洗了洗腦子,李明德表示願意接受內應起義的任務。中共縣委遂決定將李放歸。隻可惜殺掉淡營長之仇,未能報得。

通過談話、學習,又念不殺之恩,李連長的思想確有舾動,幾個月之後在最後關頭,他從楊營內部發揮了很大作用。一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真值得重申一遍。

李明德跑回百裏洲編的什麼瞎話,如何蒙混過關,史無記載,想來無非是急中牛智殺掉崗哨擺脫追兵終於回歸之類,反正他仍做連長帶兵。嚴西陵、楊正錦並未深究,也說不定是明知不問,有意容留,好為今後多一條出路。這就是大勢,可譽為識時務者。

這時候我們可以接著請楊承林老人講他的百裏洲策反故事了:轉眼間到了6月中旬,李先兵政委內部傳達說,四野司令部在武漢召開了作戰會議,即將發動宜沙戰役,不僅這一帶很快要解放,而且還將奪取鄂丙重鎮宜昌,切斷宋希濂兵團南逃西竄之路,為我軍乘勝渡江,南進四川、湖南、貴州等西南諸省掃清障礙。我們精神大振,晝夜不停地為迎接大軍做各項準備。這時候最忙的部門一是城工部,一是鄒開鋒同誌領導的財政科,簡直忙得團團轉。6月13日,又傳來好消息,駐紮安福寺的保安團三營連長梅鬥南,在老革命徐國炎和張瑤等同誌的策動下,率領一個連的官兵起義投誠了!在這種形勢下,李先兵、朱玉衡派我二上百裏洲送信,目標仍然是嚴、楊、李三個人。這一次登島我們的口氣硬朗多了:是起義投誠,還是頑抗到底,兩條道路由他們選擇。同時,發動兵變的時間不能由他們定,也就是不能無期限地拖。

登島後,我看到嚴西陵和楊正錦的態度有了更進一步的改善。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商議過了。或許得知了江北梅鬥南連隊已經起義的情報,總之二人的態度已經明朗化。第一次嚴沒有寫回信,這次寫好了回信,明確表示說:我嚴西陵不跟老蔣走,我要和我的弟兄們迎接解放!楊正錦回信說,正在等待和選擇起義時機,請求指示,態度是比較積極的。還是那個李敬波,漢流習氣不改,見我又來了,看了信不但不表態回信,反而問我:他李先兵打算送我什麼禮物啊?言下之意,非要個一官半職不可,到這會兒還要升官發財,還在搞條件,我說你自己考慮吧。他仍是那個做派,一揚手:送客!

情況仍不安全,我必須連夜渡江返回。敵十五軍封江後,到處找不著一條船。在青年教師楊大文的協助下,隻搞到一條漏船。我們用棉絮堵了漏洞,一邊往外舀水,一邊劃回了江北。這時東方已經破曉。我向縣委圯報後,先兵政委信心十足地說,下一次要給他們限定時間喲!朱玉衡也蠻有把握地說,基本上解決問題了!

此番決戰的最後結局,孤洲策反的實際成效,還須在下一章裏才能揭曉。

大戰就要打響,曆史的轉折就要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