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武漢往西,軍情相反。長江防線如前述,駐有宋希濂所部各軍、湖北第二至第十二保安旅、湖北自衛軍約10萬餘兵力固守。李先兵他們在百裏洲一帶並沒有聽到武漢以東激蕩於大江兩岸的衝鋒號聲。日夜盼望的四野十三兵團之四十七軍、三十八軍、四十九軍和三十九軍,雖然正以西路、中路、東路鷹爪態勢進攻荊州、沙市、枝江、宜昌,但是將士們剛從平津戰役殺下來,又要一仗一仗地向南打,總霈要數月的時日。那位嶽士芳排長就是在南進的先頭部隊裏因傷病掉隊致殘殺的。還是敵強我弱,惟有咬牙堅持。
獨立營中,有一位軍轉地方的骨幹名叫萬儀,是位江蘇人,曾任區委書記、區中隊長。他的回憶有助於我們理解弱勢作戰是個什麼滋味。他講得很直率:
1947年底,我們隨軍過來留地方。來時是七個人,戰死了四個,剩下我們三個。我們區中隊開始七個人,隻有一把手槍,以後發展到47人時,上級才配給我們三支槍。大部分都霏繳獲補充。敵強我弱,我們全部換了便衣,紮下根來。當時敵人搞一種五甲連環保,很厲害,解放軍住了不報告,就要殺頭,以前在部隊時,常在老鄉家睡門板,這時要露宿,直接睡在瀨濕的土地上。五甲連環保,群眾不報不行,我們經常一夜換三四回地點,睡一小會兒就轉移。
說來也很有意思。我們長期向群眾宣傳說,解放大軍馬上就要打來了,可是好長時間大軍也沒到,群眾看到的盡是瘋狂的敵軍,就認為我們是吹牛。隊伍內部武器裝備太差,生活又苦,有人就悲觀失望甚至動搖。為了穩定民心,在1949年4月的幾個夜晚,我們扛著扁擔,又招了幾十個民夫,半夜三更在草埠、鳳台等幾個村莊來回跑,到處喊門問路,跑過來又跑過去,裝成解放軍大部隊打這兒路過,大造聲勢,使敵恐慌。事後我才知道,就在同一時間,百萬雄師真的在下遊地區打過長江,解放南京了!我們哪裏知道啊!中隊太弱小了,就連對派出去了解敵情的人,我們還要給他錢,讓他買上鬥笠再去。天天盼望大軍早些打過來,盼得人都急了。李先兵不斷地鼓勵部隊堅持下去。
在危急情況下,部隊內部出了叛徒。我記得一個人名字很怪,叫左右輔,還有一個叫管蘭輔,這兩個叛徒為在敵方立功,竟然用100塊大洋把李先兵的通訊員也給收買叛變了,名叫雷朝忠。姓雷的這小子在叛逃時,把我們區中隊惟一的一挺好機槍也給扛跑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有一次,叛徒左右輔帶便衣來襲,差一點把我給抓住,抓住就是槍斃。第二回,這個左右輔竟然詭計多端,他偽造了鄒開鋒同誌一封信,上邊寫著:萬區長,今中午獨立營到你區活動,請準備五鬥米,在草埠會合吃中飯。寫得挺像真的,我還挺高興,急忙帶人去草埠。結果,一到會合地點就被敵人包圍了,幸虧那天正趕集,人多比較亂,我們好不容易才突圍出去。最後一清點,隊伍受了很大損失。叛徒真他媽的低級趣味!萬儀的回憶連帶出李誌高一段回憶。李誌高說:那年4月初,我帶一名戰士正急忙忙趕路,行至堤頭,發現一名敵人哨兵正在坡上持槍遊動巡邏,我乘其不備衝上去奪槍,我把手槍猛然頂住敵胸口,讓他繳械,他見我們隻有倆人,竟大聲喊叫起來,眼看著附近幾十個敵便衣聞聲而至。我急中生智,也大喊道:連長,快把部隊帶到堤上!敵人立即驚慌回守,我趁機打死哨兵奪槍撤出。等我回頭找那名戰士時,卻找不著了,便知道他在敵人上來時當了逃兵,再也沒有歸隊。要說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一點不假。
在這種弱小與艱難中,各區中隊分散遊擊顯見效果不佳,且連遭損失,李先兵針對性地做出決策:各區中隊集合兵力於縣獨立營,握成拳頭,統一行動,以確保完成各項備戰任務。
—位李先兵的戰友舒蘇描繪當時地方作戰的情景,如在昨日:我們常在夜間穿插行軍。1949年春節時,好一場漫天飛雪,天寒地凍,河流結了一層薄冰,在敵人軍事管製期間,雖是春節,卻沒有鑼敢響,更沒有鞭炮聲,連狗叫聲都聽不到。敵人就在四周,非常近,所以行軍時不準弄出響動,傳口令都是壓低嗓音。在過一條小河時,前麵傳來口令,叫後邊脫腳,破冰渡河,一個傳一個,結果傳成了退卻。部隊來自五湖四海,口音雜亂,常出笑話。這不,脫腳、退卻,兩回事嘛!我們一部分人渡河後,發現後邊的隊伍不見了,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派人返回去追,後邊部隊調轉頭走老遠了,好不容易才追上,糾正了口令,他們又掉頭追趕我們,整整折騰了一夜。一一殘酷戰爭中時常出現類似遊戲的段落,乃至於今日全球電腦遊戲製作,多以戰爭中的意外為題。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們不要一味以為在決戰時期,就是要大力地殺傷敵對勢力,殺得越多越好。那是早期共產黨人常幹的事,實踐證明,血氣方剛,事倍功半。據多位當時地方武裝幹部追憶,情況恰恰相反,上級指示新區各地一定要記取大革命時期以及局部地區亂打亂殺的極左路線,並從黨內展開批判,提高幹部認識。為的是爭取非常時期的立足與生存。打擊目標隻能是敵人軍事力量,對於廣大城鄉地主鄉紳和一般武裝,則要團結爭取多數,分化瓦解利用。一這不是大談階級鬥爭的時候,隻要為大軍南進開辟了道路,最終奪取了全國政權,這班殘渣餘孽還怕不好收拾?眼下必須全力爭取廣大民眾的支持,甭管什麼階級隻要出錢出糧出船出力,就是好的!一切服從於當前新區對敵鬥爭的迫切需要。
新區的團結政策是中共走向成熟的產物。李先兵他們建立新政,時常讓地方豪強當區長鄉長,自己人當副的。對老百姓更是隻許宣傳,不準驚擾,以最大限度爭取支持,至少使其不打黑槍。一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毛澤東曾經用這句話聱策全黨概括全局。
剛才談到雪夜行軍口令失誤那晚,是大年三十除夕夜。第二天過大年,全隊到達宿營地又冷又餓,衣衫濕透,還是當地親紳劉筱約被地下黨團結爭取後,劉送來了豬肉和食物,大夥在露天風雨中好歹過了個年。
為執行政策和紀律,爭取民心,粉碎五甲連環保,李先兵命令全隊不準進人村戶家中擾民,更不準向農民借用床被。沒有柴草,寧肯濕衣濕褲過夜,寧肯用蘆葦鋪地宿營。餓了就在野外挖地鍋燒飯。不久前,吃光部隊等雜牌軍剛從這一帶禍害了個底朝天,老百姓一見又來兵刀,自然關門閉戶或四散奔逃。李先兵所部正相反,仗前籌糧要給錢,借物要打條。仗後專設一項憑條結賬工作。征用糧物則寫收據,待大軍來後可到新政權抵公糧抵稅款。幹部戰士們無衣更換,身上長滿疥瘡,靠鹽水洗瘡止癢。天唷日暖環境許可,全隊展開捉虱子比賽,將虱子稱為革命蟲,將疥瘡稱為光榮瘡,官兵一致,共渡危艱。這一帶百姓從世紀之初起,經見了淸兵衙將到軍閥混戰到北伐將士到大革命喋血到日寇偽特到中央國軍到河南民團到各部悍匪到漢流遊俠到自衛鄉丁,真是林林總總形形色色,什麼樣的軍漢兵痞都見過了,凡帶槍的大爺都自稱老子,好人實在稀少,偏偏沒見過李先兵他們這樣體恤百姓、生活艱苦、嚴於自律、官兵一體的部隊。起始恐懼躲避,繼而支持聲援。看來,世道真要變了。直至後來整整半個世紀,老八路作風一詞經過口耳相傳時光淘洗,變成了一句民間新成語。今天的農村百姓,偶遇一位上級幹部衣衫簡樸騎自行車下鄉吃派飯付錢,他們脫口而出的就是這個詞彙。這詞成為人們懷想往昔的一部分。農人們做為一種參照,藉此表示對一些新幹部也就是對現實的種種不滿。盡管時代遞進不能回複當年,盡管包子好吃不在褶上,要看做官的本質,農人們還是堅持要這樣說:老八路作風好!
李先兵新剃了光頭,佇足江北,遙望煙波中的故鄉百裏洲,心潮翻滾難平。遲暮降臨,可見敵兵艦遊弋於江心,艦上探燈明滅,一如狐鬼拭目。遠處,傳來兩聲沉悶的手榴彈爆炸聲,驚起堤岸投林鳥,向江空飛去。李先兵目送鳥兒消失在孤洲方向的夜空。驟然想起辛棄疾句: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旲鉤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自是一陣歎息。身旁的朱玉衡也沉默著。把李誌高的話稍改一下,應為:革命方知孤戰苦,相見方知大軍親啊。
身為百裏洲農家子弟,李先兵對孤島民眾疾苦體味尤深。一個魚米之鄉,這十幾年來讓戰亂給折騰得稀爛。農民處在社會最底層,年年不得安寧。安寧耕種就是農人最大的渴盼。他多次與朱玉衡商討對策,試圖盡早克降洲島之敵。入鄂以來,他們先後在長江北部地區建立了好幾個新區,雖然不夠穩固,卻也震撼人心。惟獨故鄉百裏洲,看去近在咫尺,實難踏上寸步。果然是隔山容易隔水難,咫尺天涯恨波瀾。
想想就生出了幾分氣惱。從正反兩方情報知悉,各部野戰軍將士們已經大舉渡江,正節節勝利追殺蔣軍,功也不知道立了幾回。咱這邊卻連一身像樣的軍裝都不敢明著穿,整夜在汙泥濁水中鑽來鑽去,拖船籌款積糧除叛,打不得一場痛快仗,憋屈了一身肝膽。
百裏孤洲,盡在敵手,男兒隻能望江興歎麼?不,決不。即便是一顆鐵丸,我們也要熔解它。
城工部長朱玉衡很明白李先兵的心思,尚不至於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對於幾年間百裏洲上敵情,朱玉衡這位曆經10年磨礪的老地下黨知根知底。這一晚,他結合偵察員最近探知的新情況,再次向縣委做詳細彙報。實際上,每次朱玉衡分析介紹敵情的過程,也就是李先兵和他共同形成作戰方案的過程。
百裏洲上,對宋希濂兵團之正規軍可暫不去管他。因為他們固守孤洲與大勢無補,隨時可能遣調他處,以抵抗南下共軍主力。再一說,對外鄉人組成的敵正規部隊實施策反,極難成功。隻需偵知其防務,及時報告進攻大軍就可以了。中共枝江縣委要對付的真正敵人,是他們打了幾十年交道的老對手一一國民黨地方勢力。他們的主要武裝力量收縮到百裏洲上,意在踞島頑抗。那位縣長張信業,已在中共襄西部隊襲擊江口的戰鬥中先傷後斃,眼下的縣武裝原稱大江部隊,現在改稱保安團,建製屬國民黨湖北省保安五旅第十四團,先由縣三青團首腦謝東藩指揮,後來謝跑到恩施、重慶去了,保安團由副縣長嚴西陵統領,共有數千人槍,百裏洲上駐紮其精銳主力第一營,營長楊正錦,下轄三個連。另外,還有一支地地道道的地主武裝,稱枝江民眾救護團,由枝江最大的漢流組織西陵會首席坐堂大哥李敬波率領,骨幹成員均為多年兵匪頑劣,李敬波曾任趙益之部的糧食科長。趙部解散後,趙流竄武漢被殺,李敬波卻留了下來。這兩股武裝比國民黨正規軍還難鬥,隨時可能狗急跳牆,殺人放火,對不久的將來建立新政,最為不利。必在大軍到來之前瓦解之。朱玉衡把敵情彙報得一清二楚。
李先兵他們是孤軍作戰,上述兩股地方武裝其實也是孤軍作戰。嚴西陵、楊正錦的縣保安團,士氣低落。眼下中共四野部隊已經攻克武漢,國民黨省府像抗戰中那樣再次失去省城,隻好二遷恩施,省屬保安旅大部開赴鄂西護駕,把個第十四團留在了枝江本土,第一營留在了百裏洲,到最後關頭誰也不會前來增援救他,將有利於瓦解擊漬。至於漢流李敬波的救護團隊伍更是孤立無援。據此,李先兵決定對他們策反勸降。他問朱玉衡:有沒有好的人選,打進島內工作?
朱玉衡推薦了百裏洲人楊承林。這位楊承林此前已經兩次渡江,潛人百裏洲偵察,情況明,路線熟。革命立場堅定,可擔此重任。
楊承林當時是一位樂觀而又膽大的新戰士,在朱玉衡的城工部裏要算最年輕的一員。建製奇特時期,我們可稱他為解放軍戰士,還可稱為新區幹部,也能叫他城工部特工,或稱偵察員,都說得通。對於報告文學而言,用他的自述最佳。把他的兩段回憶糅一塊兒,就是下麵的故事。楊承林開始講:
在城工部裏工作,任務特殊些。1949年前半年,朱玉衡對我這個新兵講最多的,是革命氣節,至死不能叛變。另外講特工工作方法,與部隊打仗不一樣,算是一種訓練。後來朱玉衡兼任公安局長。戰時黨內城工部比宣傳部、組織部還重要,工作繁多,不細說了。解放後有了統戰部、政法委,政府有了公安局、保密局、安全局等,就不再設城工部了。當時的城丁部這些工作統統管。因我是百裏洲人,1949年3月份朱玉衡命我潛返百裏洲偵察。要對島上守敵的武器裝備、江防工事、火力配置情況,包括交通橋梁地形等等做全麵了解。第一次去,他給我發了四塊銀元。我以走親訪友的名義,實地偵察了半個月。返回彙報後,朱玉衡對全島不夠清楚的地方又作具體指示,我第二次回島補充偵察,完成了任務。
5月末,朱玉衡領我去李先兵政委那裏接受任務。李先兵先問了我在百裏洲上的人事關係,又送給我一本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然後說,有一項重要任務,問我敢不敢接受,我做了保證。他拿出了三封信,都是他以中共縣委書記的名義親筆寫給百裏洲盤踞之敵的。一封給副縣長嚴西陵—封給保安團一營營長楊正錦,第三封給地主武裝頭目漢流大哥李敬波。我的任務,首先是想辦法把信親自交給他們本人,其次是講清形勢,指明據島起義投誠是惟一出路;交代政策三句話,既往不咎,立功贖罪,大功受獎。限一星期之內完成任務。此一去登島生死不明,要有勇氣。革命就要成功了,要敢於為最後勝利去犧牲!出發前,朱玉衡同誌特地教給我一個方法,就是上島後為防敵暗害,你一見到他們本人就不要離開房間,臨別要人護送,這樣保險一些。如他們敢於加害於你,我們過江登島後一定找他們算賬,為你報仇。領導的細致關懷,使我對完成這項任務,更加充滿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