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最後的民國(3 / 3)

第三件,在全縣範圍內強力展開巡回宣傳攻勢,輿論先行。競選嘛,就要敢向百姓承諾好事,要讓人怦然心動產生明顯傾向性。天下百姓沒有不想過好日子的。為此,張敘忠寧願屈尊奔赴各鄉,親與選民會麵。並且,不僅要在自己的地盤上遊說,這裏已經取得優勢還要主動出擊,跑到他人企圖壟斷的鄉鎮去大講特講。如王南屏後生可畏,爭取到了家鄉一位省參議員的支持,而且動用了漢流組織,一位鄭姓大哥為其出頭,拉動七個漢流山頭為王爭票。很不可輕視。張敘忠等認為咱的票他人挖不走,他人的票咱卻要拉出一部分來,方能穩操勝券!陪同前往的張仲甫等班子人員攜帶大量傳單,不論我區他區,凡見茶館酒肆商號門臉,隻要是公共場所,全部貼遍。張仲甫先牛至今仍記得當年傳單標題為《請投張敘忠一票》,題下內容先講輝煌簡曆,次講德高望重,最後以美好承諾結尾,有誓不辜負家鄉人民之重托等語。這些招數頗有些今日西方國家競選路子,不知當年張將軍及其班底是從哪裏學來。張仲甫先生後來認為這些措施很有效果。足見中國人搞政治也好,搞民主也好,實在是非常聰明能幹的。想一想老皇帝統治近在眼前,像昨天的事兒,一轉眼:賽先生在上世紀40年代的中國就已經發展到這份兒了。

第四件,決不放棄暗箱操作。在中國,僅憑大民主恐怕仍然靠不住。這一點至今如是。張敘忠的班子詳細分析了選舉辦法,發現漏洞頗多有機可乘。選舉為無記名投票,而且規定隻填寫一名候選人,代表得票沒有過半數之說,以得票最多者排名,即是空子;名為全民投票,實際上欺負老百姓少文化缺意識,大多為鄉保長或士紳代寫包辦,選民不一定都能見到選票,又是大空子;選舉前大批空白選票集中保管在區鎮公所,這更是天大的空子。於是班底骨幹決定收買管理人員,在空白選票上做足文章。如董市鎮長陳天信,平日與張仲甫這位田糧辦主任關係非同一般,張仲甫給陳塞上好處,陳鎮長便大開綠燈,深夜打開票庫,由班子派族人連夜潛人,孤燈之下,刀筆手安安靜靜盡管往空白選票上寫就是了。張敘忠三個字變著花樣不知寫了幾千幾萬遍。張仲甫說:此事在選舉後還是讓對手們探知了,但是木已成舟為時已晚,查無實人實據,宗族內密極難曝光。

以上四件,第一拉宗族做牢基礎,第二籌資金敢拚實力,第三造輿論爭取民心,第四搞暗箱夜出奇兵。齊活兒。誰也不是張將軍和他族人班底的對手了。

南京大員張蓬生仍在走他們白道官道。據《枝江縣誌》副主編胡良棋先生提供的曆史文件可知,縣選舉事務所在選舉前夕向各選區負責人再次鄭重致函,言詞淩厲。函係枝選字第零五七號。日:

……密轉各選舉指導會、報黨政小組各同誌均鑒,奉總裁蔣、省主席萬、省黨部主委方、省參議會議長何電文:一、凡中央決定讓與友黨之候選人名額、凡中央決定本黨正式候選人者,務須全力支持其當選。如不能達成此項任務,有關同誌應課以責任;二、經中央揞定為候補者,如當選為正式候補,應即勸告其放棄,否則以黨政擻消其資格;三、以選民登記為候選人者,應一律勸其放棄,不得自由競選……

這真是一份自道天機十分珍貴的曆史文本。自由競選原來是不允許的!如不是張敘忠將軍深知黨弊細密出手,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期待成功。這文本就是要死保欽定的張蓬生。為密切配合完成任務,縣長張信業一就是不久後在中共反攻中被擊重傷,染破傷風斃命的張縣長,也在大選前夕急匆匆親給各鄉鎮保長發出署名信件,直截了當毫不掩飾命令道:

緊急命令黨同誌,除張蓬生一人命各鄉鎮保長全力支持其當選外,特函請責部:勸告前簽署登記本黨候選人朱鄂、張敘忠、楊璧璋、王南屏、蘇適、賀叔麟等六人放棄競選,並希望全力支持張蓬生當選為荷。

這位張信業,是民國後期國民黨政權的最後三旬枝江縣長之一。他擔心完不成黨國交給他們的此項任務,怕惹罪了大員張蓬生,仕途艱險,如雇薄冰呢。孰料中共大軍不久襲來,他競已無暇再簽發正式文函。可能以上命令該是這位七品官員人生最後的筆鏖吧。

全是因了這國大競選!

現在我們可以看一看選舉結果了。民國三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三日,全縣連續三天正式展開國大代表選舉。但見百裏洲以及各選區選舉點的街頭巷尾,酒氣熏天魚腥撲地,吃客如雲。馮口街頭,對手之間,兩趟流水筵席並舉。一趟是王南屏席,一趟是朱鄂席。他們完全沒有理睬省、縣黨政的勸退警告,仍頑強地活躍在競選當中。酒席間閃現著他們亢奮的身影,人生能有幾回搏呢?再沒有比民主更好的東西了。請坐!凡投票人均可悉數自由入座,連街上看熱鬧過往行人,都可以先吃東家後吃西家。王、朱二人在對抗上峰勸退這一點上完全一致。當他們探知其餘張、蘇、楊等人在別的選區均踴躍參選拒不退卻的消息時,更加精神振奮,豪情奔湧,甚至有時忘記了大家全是自抗膀子的競爭對手,卻生出幾分同一戰壕戰友的感覺。要整人就一塊兒整吧,爭民主就要付出代價!

一連三天,張敘忠多半穩坐家中,隻吃茶不喝酒,神情冷竣。戰役的指揮員正在等待著戰報。他以一名職業軍人的良好習慣,思考著推測著即將發生或可能發生的種種情況。還不到暢飲慶功酒的時候,他甚至在設計著選舉成功後,與張蓬生見麵怎樣處置,與蔣介石見麵又當如何。唔,萬一選舉失敗,不,將近半年的稍細運作給了張將軍足夠的自信。蓬生兄,你能在辛亥年間攻克上海,你卻不能在今日決勝枝江!隻因為守軍的司令官變了。

全縣在各派力量緊密監督下開箱驗票。縣選舉事務所旋即公布選舉結果,不得過夜。

張仲甫等班底骨幹身披燦爛的晚痕,最後一次給張敘忠送來戰報。

張將軍大捷!排名第一。具體票數如下列:

全縣選民123967人,有效投票60656人。

張敘忠32734票。

王南屏13030票。

張蓬生6575票。

朱鄆2740票。

楊璧璋2278票。

蘇適2028票。

自上而下呼聲最高的欽定代表張蓬生僅僅排名第三。得票比頭名張敘忠相去甚遠,甚至年輕的王南屏也比他多出了一倍的票數。枝江法定國大代表名額隻有一名,自然歸了遙領高票之首的張敘忠,其票數比後邊五人票數總和還多。王南屏或能依次出任正式候補。張蓬生就這樣落選了。

張敘忠的臉上掠過幾分很磊落的笑意,又馬上嚴肅起來,即命親信,敦促監督縣選舉事務所速速向湖北省選舉事務所並南京選舉總所,電呈報告枝江縣正式有效之選舉結果,不得延誤。又命,謝絕宗族鄉裏各方人士聚眾前來恭賀道喜,靜觀事態以防有變,不給敵方留下任何造謠誣告破壞之借口。待順成之日,張某將一一登門謝愛,專事大慶。

曆史成敗業已鑄成,不好變了。沮喪透頂的是那位縣長張信業,他不明白,連續打招呼下命令,各鄉各鎮為何拒命不從?這一來,他得罪了至少三個人,不僅是張敘忠、張蓬生這兩方,連實力派新人王南屏也給得罪了。謀官難1做官更難是也。

再說南京張蓬生方麵。他當晚便得知了這一倒零的結果,真是大大出其意料。先是心情沉重了一陣,轉而急思對策,一夜輾轉反側。按中國人常有的思維方式,受挫之際並不習慣從自身找失誤思進取,往往歸罪於他人的搗亂和狡猾。看來,解鈴還須係鈴人,天未大亮,他即命手下備車備船,要以最快速度逆江而上趕回枝江去。事到如今,他才深切感到不回故鄉辦不成故鄉事。

張蓬生當然不是一般庸官俗子,他要應對危局補救失城,死馬還當活馬醫。這一次,他暫且放棄了黨令官符那一套,也把原本無形的大員官帽卸置—旁。他要以手足同鄉在野老友的身份出現在對手府上。曉以理動以情謀以策,或可力挽敗局。—夜快船,江風祺冽。

勝將張敘忠似已料到張蓬生定會前來,相見並不意外,待客自是不冷不熱,不嘲不譏。二人少事寒暄,來者深感時不我待,便和盤托出了他想算許久的方案。綜合起來,話是這樣說的:

敘忠兄深得眾望,蓬生自愧不如。遊子在外無形得意,對父老鄉親傾力也微。此番得票較少,老兄得票居多,實為情理中事實!蓬生誠服恭賀,猶來不及。敘忠兄萬裏戎馬,胸懷高遠,抗戰功勳,建國精英,上可揚威報社稷,下可張祠耀同宗!此生足夠輝煌,反倒愈顯謙虛。區區一介代表,他人夢寐以求,族兄卻看得很淡。既可輕取,還能輕棄,大境界啊!相比之下,蓬生就難了,人在朝中,身不由己,官場雖熱鬧,卻是鐵樊籬。這位老蔣,把蓬生推至一個中央簽訂的境地,貌似尊顧,實感被動。以致心不能進取,身不能退卻。進退維穀,還當從容。一筆難出兩個張字,打斷朽骨連著筋皮,同鄉同族同盟同誌,同為辛亥兄弟手足,今日蓬生之困,還求族兄解惑,指點一條交代老蔣的良策。

張敘忠沉吟無語,麵有為難情狀。隻擰眉撫須,仿佛在替同誌長考。尤其同宗同族之義,在中國農村有深厚土壙,為其思量也是真。

張蓬生覺得火候既到,終於最後推出主牌:蓬生的事,讓族兄擔待為難是為不忍。可否這樣處置一族兄所得票數,仍然不能置廢,而應為我張姓所用。老兄參選破費花銷了多少錢,我給老兄補上多少錢,決不讓老兄吃虧。這些票既屬張姓所得轉讓到我名下也在理中。祖祠中所費錢糧,也由我全部補償祠堂。這兩筆錢,蓬生已經準備好了。一隻要老兄點個頭,票務手續文電諸方麵關係不足不慮,全部由我妥辦。肉爛了在鍋裏,橫豎都是張家事,其他各派當不能言說。話已說盡,很難推辭。張蓬生要出高價買張敘忠的票。張敘忠必須表態答複丫。對於他的回答,我們在采訪時非常意外。張敘忠平靜地說:餘所得三萬多票,張姓不過十之一二。蓬生兄,我們要蕁重民權啊!

此話既出,二張改換話題,再不言此事。

二張係為孫中山先生同盟會重要成員,喊了一輩子三民主義,血汗亦不知灑了多少,張蓬生為此火線上負過重傷。偏在此時,提出要尊重民權,真不知是張敘忠的智慧狡黠,還是民主意識的萌芽果然戰勝了傳統深厚的宗法。

二張依依話別。車馬在滿路的初冬泥濘中叮咚駛去。張老旦慢!誰在呼喚?

當然不會是張敘忠將軍。稱張老者,後進晚生。我們絕沒有想到,是王南屏和朱鄂二人前來晉見。兩位年輕的競選者得票一個排在張蓬生之前,一個列在其後。消息傳得飛快,二人的腦筋也轉得飛快。急急來見,提出建議。

王、朱同敗於張敘忠,此時已沒有當選國大代表之任何可能。因此兩位年輕人向張蓬生建議:張老如能負擔晚輩競選經費,我們願把選票全部讓出。你不就是急急回鄉來買票的?

二人還是嫩了些,還想把留著沒用的廢票變成錢呢。他們沒有算清,隻要張敘忠不賣票,他二人的票數白送給張蓬生,加起來也遠遠超不過張敘忠。怎麼,讓大頭花錢買個候補做嗎?老夫尚未糊塗。張蓬生報之以微笑,或者是冷笑。他連句活也不屑再說。誰也不要小看了這位民國元勳。不久,枝江縣合法選出的代表張敘忠經南京核準為正式國大代表,如願以償,接到了當選《證書》和赴京開會的通知。同時接文,枝江縣擴大名額一位,一並收到一份更紮眼更漂亮的當選證書,上麵赫然印著鄂特字1號張蓬生字樣。各省均由南京頒發了少許此類特種證書,沿用屬地關係的湖北張蓬生,雖然鄉裏落選,卻是郛特字第一號正式代表。

王南屏和朱鄂攢著那些票,也各自得到了一份深具文物價值的《候補當選人證書》,隻是當時不必去南京開會了。二人怏快間,又聽說別處有人竟然要抬著棺材到南京大會上去,誓死要當一個代表,真是奇聞百出。

次年夏,即民國三十七年夏,熱鬧非凡又莊嚴肅穆的國民代表大會在南京召開。張敘忠、張蓬生兩位枝江籍代表雙雙蒞會,臉上看不出什麼明顯的表情,一派沉著大智氣象。蔣介石先生微笑著和他們親切握手合影留念。此刻不宜稱蔣先生,因為他已經正式當選為中華民國的堂堂總統了。

金陵城禮炮轟鳴,夜空裏火樹銀花,與友黨大軍加緊南征的野戰炮聲混淆成一團。

當年的競選班底骨幹,後來的縣工商聯退休老人張仲甫先生,在回憶了這段往事後有檢討有感歎,他說:時間過去了50多年,想起當年為張敘忠拉競選選票那段可笑可鄙的曆程,深感內疚。我們並不這樣看,他積極參與了曆史的創造。昨天的曆史就是今天的財富,今天的我們也正在創造著明天的財富。

民國後期稀罕事多,講也講不完。感謝曆史的創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