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最後的民國(1 / 3)

第十一章 最後的民國

民國臨大限,黨部據無憑。苛捐雜稅多上多,自衛征實苦中苦。老紅軍炮火逼江近,草頭王覆滅亂局中;河南民團不請自到,大牙司令吃盡刮光。主食由地方籌備,副食請中央補貼。國民大會演成曆史鬧劇,列強競選譜唱時代悲歌;鎖定代表生變數,資深將軍要民權。十二萬張選票,六位鄉黨瓜分。民主萌芽,投資許諾,宗族特征,暗箝操作。曆史電文出真相,坊間故事歎金陵。

人們常把日寇投降後至1949年10月這一時期,習慣稱之為中共解放戰爭時期,明顯側重於成功者推進曆史的一麵,自然可以說通。但是,國共兩黨在長江中遊特別在這一帶的決戰到來頗晚,又很短促,若僅以解放戰爭時期謂之,容易疏忽當時整個社會曆史麵貌,這豈不可惜。表麵看去,蔣介石政權在大陸不過20餘年光景,前有軍閥混戰,中有日寇人侵,後有老紅軍反攻,中間還有兩次遷都,自是立足未穩,黴運連連,少有安穩舒心之日最終軍事失敗,丟掉江山。而冷靜地想,軍事上的最後失敗自是致命一擊,更深層原因還在於廣大農村的凋敝無序,其自身腐敗又加劇了整個社會矛盾的激化。

百裏洲農商並沒有因為日軍投降而完全地重生複興。

比起最早縣黨部來,民國後期國民黨枝江縣黨政組織要相對健全些。縣黨部有15記長,縣政府有旦長。劃出三個行政區,各有區黨部書記和區長。江南為一區,白裏洲獨立為二區,江北為三區。抗戰中,中共湘鄂兩特委曾派遣秘密黨員王素打入縣黨部做地下工作,任旦黨部主要丁事,對國民黨在枝江的組織情況了若指掌。王素先生解放後長期從事教育工作。其回憶很有研究價值。他講道:

國民黨縣一級的書記長,並沒有什麼實權,不過是個晉升台階。縣黨部一共也沒有幾個人,書記長王南屏之下,就數我這個幹事為大,還有一個:青團的幹事長謝東藩。政府那邊,一個縣長,一個財務委員長,一個參事,其力量主要集中在地方武裝。江北為淪陷區,有名無實了。縣黨部的主要1作如辦報刊、發展黨員、整理內務等,都由我來主辦。王南屏當書記,也沒有什麼特權,和我住一個寢室,有一回他問我,說王素,有人認為你是共產黨,是怎麼回事?我說我哪裏夠得上當共產黨呢!他後來也沒冉問。其實是三青團的幹事長謝東藩提醒過他。

有一次我在收發簿上發現有《防止異黨活動辦法》的絕密文件,惟獨不見其文。我斷定藏在王南屏的皮箱裏。他夜裏去打牌,總是通宵不歸,我將箱子撬開,連夜抄好,轉送給了中共黨組織。另外,我從縣黨部發出不少空白證明信,為地下黨員提供通行證。一時未被發現。

有一段時間,縣黨部奉命發展一次國民黨員,擴大地方黨組織。實際上搞的是閉門造車。王南屏和我通常是按行政區劃抄一份名冊報上去。百裏洲等地有區黨部15記還有區分部書記,照原樣報上。如果過段時間空白,可能被暗殺了,就把區長報成區黨部書記,把鄉長、中心學校校長有時幹脆是保長,報成區分部書記交差。發展新黨員時,往往是先報上名冊,再辦理人黨手續。我本人就是先當幹事後入黨的。有時候,書記和黨員的姓名報上去了,他們自己還不知道。

我在縣黨部待了不足一年,縣政府那邊競換了三個縣長,先是吳盡心,未久換趙璧,旋又換成劉德基。解放前還有一個縣長叫鄭行之,鄭之後叫張信業,被解放軍擊傷,得了破傷風死亡。縣政府的主要工作無非是要糧、要款、要人,奔命於應付軍差,對於全縣經濟、生產親無建設,對農民隻有剝奪,一味征斂不已,民無寧日。

這些黨政官員中,要麼就是仇視中共,壞事做絕,要麼就是吃喝嫖賭,麻木不仁,毫無黨紀約束。在那裏工作不滿一年,看清了這個政府非垮台不可。後來,一名中共黨員在別處出了事,他手中持有我開具的縣黨部通行證,屮共上級黨組織急命我撤出隱蔽轉移,於是我和王南屏、謝東藩不辭而別。其上峰果然追查下來,他們交出一名姓郭的共產黨員,逼郭自首後交了差。

王素宄生的回憶說明了二點,一是國民黨地方黨組織依舊相當渙散,成員無黨紀約束;二是地方黨政組織簡練,特別是黨組織簡練到幾乎沒有實權和特權,這是很有意思的;三是地方政府隻知征費收稅應付軍差,苛捐雜稅多如牛毛,農民負擔深歌,誰管百姓死活?其中一個軍要原閃,是打內戰戡亂的需耗。如無內戰危機,情況也許好得多。這裏有一份徐開貴先生的研究成果,別的不表,單獨一項民國後期的苛捐一內衛經費征實,民眾就苦不堪負。

這項為適應總體戰之需要的戡亂民捐,簡稱自衛征實。分配給枝江的征實指標折合稻米計48777石,相當於全縣全年以往田陚的總和。國民黨華中剿匪司令部規定,凡10畝以上農戶在完成其他田糧稅費之外,再完成自衛征實總額的509;貨商和行商分別完成359和15。農戶交糧米商戶交錢幣,限三個月征齊後,必將交省庫。當時的枝江縣長鄭行之發布《政府訓令》稱:

查田賦捐稅實乃國策,人民納賦亦厲應盡義務。值茲戡亂緊張,軍稂供給浩繁之際,曾奉層峰令限,征收交撥在案。本縣長蒞任後,即檢核田糧處所征糧款寥寥無幾。查究原因,全因大戶延滯不納,小戶觀望滯遲,以及鄉保長催征不力、徇情敷衍所致。茲特針對時弊,規定催征辦法如下:

一、各鄉(鎮)長督令各保、甲長,在各該轄境內挨戶催征並限令大戶提前納清。

二、限令各稂戶於本月底以前一律完清。十二月一日起,本縣長親赴各鄉保點驗糧券,未納者帶縣押辦。

三、視各鄉(鎮)、保、甲征收多寡,定各鄉(鎮)保甲長之獎懲。

縣長訓令既下,自當配合催征。於是全縣出動了縣黨部、參議會及各鄉鎮首腦20餘名黨政要員,分五組率槍兵赴城區、百裏洲、江口、董市等地督辦。四鄉百姓頓時大難臨頭,叫苦不迭。有商會出頭,代表全縣工商業者,向縣參議會呈文,訴苦陳情:

自民國三十八年元月,河南民團開駐我地,到處騷擾,民不堪命。我縣各鉺商業均陷入睡眠狀態。稍有資本者,被迫伴業。小民日常生活時感恐慌,叫苦連天。有何餘力而擔此重捐?各商業戶現已難渡!

百裏洲、江口等鄉鎮公所俱難完成這項自衛征實,紛紛給縣政府發出緊急報告。有文件雲:

……現有五個保計454戶農民抗糧不交。去年水災特重,收成大減,今春又受河南民團殘酷搜到,民眾糧食被兵軍吃食淨盡,大多數居民均無可為食,采薇食菜,以充饑腸,苟圖生存。若不減免苛捐,設法救濟,渡過難關,恐因饑餓難忍而發生不可預測之局勢!

即使在這般哀號遍地情況下,全縣軟硬兼施,第一次強行征收自衛征實糧米(含貨幣折穀)仍達6046石,合約160萬市斤,全是從農民緊緊握著的拳頭縫裏硬摳出來的,這拳頭眼看就要砸人了。哪個政府能架得住千萬萬悲憤農民的鐵拳?一不可預測之局勢果然來得快。江漢平原上,中共大軍的炮聲一陣近似一陣,民眾無不翹首以待。老百姓寧可自己餓肚皮也要把糧草支援給改朝換代的軍隊,更何況還是一支支當年老紅軍的大部隊。

炮火更近時候,國民黨沿江各地政府奉命,要把征來的老百姓血汗一一糧米物資,全部運往江南去,要給中共解放軍留下一片荒野空城。民國三十八年六月十二日,枝江縣政府下達緊急命令稱:江北情況萬分緊急,特派嚴西陵副縣長坐鎮督辦,江北所有物資一律搶運江南,以免資匪,各鄉鎮長、田糧辦主任不得借任何困難推諉拖延,如有違誤,以軍法論處。次日,又火速頒發《方案》,命令道:采取軍民配合機動方式,不擇手段完成任務,以達到目的為原則;搶征36年度民欠田賦及37年度自衛征實特捐;限自六月十五日起至六月三十日止,完成搶征搶運工作。這一連串的緊急命令不留絲毫餘地,顯見一個政權已到最後時刻,與往昔零星土匪相比更加凶狠。老百姓與中共地方黨組織當仁不讓,聯合鬥爭要保衛果實,支援大軍渡江。國民黨的搶征搶運任務非但未能完成,反而加劇了民眾對這一政權的敵對和仇恨,老百姓對政權的最後一點信賴完全喪失殆盡。民心民願急速向中共大軍傾斜。

在商會和鄉公所兩份曆史報告中,都不約而同提到了百裏洲上有個河南民團為害,一說河南民團開駐我地,到處騷擾,民不堪命,一說受河南民團殘酷搜刮,民眾糧食被兵軍吃食淨盡。看來,民國後期的兵災,其為害可與洪災、蝗災、旱災並列為虐,不容筆者輕恕放過。

本來,百裏洲在抗戰時期是趙益之的老巢。何來什麼河南民團?故事曲折還需從幾年前說起。日寇占而後撤,孤洲憑險自保,一般股匪並不敢多來侵擾,更不敢安營紮寨。趙益之最終沒有投奔中共或國軍主力,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在百裏洲上占島為王的日子殷實肥碩。趙益之先是有兩房姨太太,自發現鄭家女兒鄭義姑之後,又添春念。鄭家把女兒藏到鬆滋縣親戚家躲避一時。待鄭義姑返家拿取換洗衣服時,被趙部探知,即將美女鄭義姑強行架回總部。軟硬並施之間,鄭女為保全家免遭殺身之禍,不得不屈從。成婚那天,趙益之把馮口鎮八家餐館全包下來,大宴賓客三日,還派專人赴沙市,下武漢,買來山珍海味,充實筵席。當地隻有一家鞭炮鋪,趙命全部買光放光,仍不能滿足需要,即命10名槍手專門對、天鳴槍,代替鞭炮助興。據目擊者雲,從上午9時到下午4時,步槍、手槍、輕機槍齊放,響成一片,不絕於耳。新房門口一對蠟燭足有墩缽般粗,三尺多高,晝夜不熄。盡是民脂民裔。密集的槍聲驚動了江北日軍,也驚動了江南國軍,多是無奈。一位國軍團長不服,率一個加強營前來賀喜,一見麵半開玩笑道:好一個新郎趙司令!國難當頭,前方將士浴血抗戰,你們倒在後方花天酒地,新娘新郎,好不熱鬧!趙益之怒而又忍,大喜之日要圖個吉利,即命對全營官兵以貴賓相待,喝道:團長駕到,取20根金條伺候!這團長喜出望外,大吃大喝後,帶金條而去。旁邊人議論說,若在平時,趙益之殺得幾十條人命,也不會舍棄這20根金條的。

趙益之得了鄭三姨太,便厭了那位能敗善舞的二姨太。某日晨起,二姨太見趙手下的衛士李祥瑞刷牙沒有了牙裔,順手把牙膏遞上。此舉正被趙益之看到,頓時惱怒,拔出槍來,不容分說,叭地一槍,擊倒二姨太於血泊中。不等二姨太斷氣,趙命隨從立即抬走埋掉。待趙轉身處理衛士李祥瑞時,李已逃脫。本書在第九章中,曾寫到李祥瑞棄趙為匪招兵買馬,夜殺趙部參謀長的故事。

百裏洲上士農工商,無不以趙益之為懼。外圍各部則對趙部兵多將廣深懷顧慮,遙相觀望百裏洲而不敢輕舉妄動。趙雖為害一方,卻也免了啥子河南民團之類遊兵散勇的侵擾。

1945年抗戰勝利,日軍降華而去。國民黨正規部隊處在暫無戰事十分得意的年頭,因而對趙益之等性質不清的軍旅喪失收編興趣。趙部遂被勒令解散,並令不得延誤。趙益之看看大勢趨安,情知也不好正麵與國軍對抗,便放棄了百裏洲,遺散了部隊。把部分金銀細軟交給了三姨太鄭義姑,安置她到長江北岸鄉村隱居,自己則率八個心腹衛士,挾裹大批財寶,東下武漢,意欲撈個一官半職。孰料趙益之仇敵太多,竟打錯了如意算盤。在他當草頭王時候,曾經打死過國民黨第六戰區長官部的少將陳震東。陳不是小人物,陳家也與趙部結下了血海深仇。趙益之在省城閑居期間,竟被陳震東將軍的胞弟陳強探知蹤跡,也許陳家早就瞄上了撤軍離職的趙益之也說不定。當時正趕上國民黨政府懲辦漢奸的浪潮。抗戰屮居然把國軍少將打死了,助敵為虐,不是漢奸又是什麼?陳強探得確切後,即以漢奸罪名把趙益之告到了國民黨駐軍武漢行營。一告一個準兒,行營迅即派精兵將趙抓捕歸案,不等趙的親信撈人營救,便被判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很快執行了槍決。百裏洲上一代梟雄趙益之就這樣被國民黨斃掉了。此事還沒完,趙部原軍需處長亦非省油燈,為了三姨太那批財寶,這位處長深入江北農村,找到鄭義姑三姨太,將其騙至荒野無人處殘忍殺害,可憐活生生一個美豔嬌娘,到頭來比二姨太還慘,竟屍人野狗腹中。那批財寶軍需處長手中出,又悉數回到了軍需處長手中……

趙部灰飛煙滅,司令命歸黃泉。百裏洲鄉村總算恢複短暫寧靜,國軍也沒有派大批部隊守駐。孤洲上出現了軍事上的真空地帶。農漁棉果正待複蘇,百姓們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好好過光景的希望。想一想民國前期,糧棉茂盛亦農還商,物暢其流,匪少人和,如不遇大禍天災,尋常農戶的日子過得蠻不錯。如今倭寇遠遁,趙匪壽終,該是又到了下力氣奔小康時候。

偏偏這當口,橫地裏打馮口西邊,竄來了一路河南口音的兵將,斜槍豎炮地翻過了老提,抓了一個農民帶路,要找鄉公所。烏雲再一次遮擋了再裏洲的豔陽。

鄉公所管事的連忙出麵接待,端茶遞煙之間,要試探這夥河南人的實力。百裏洲人已是百戰之身,如是僅僅這一隊無知兵痞來犯,也不愁收拾了他。百裏洲上這個鄉公所尚存有十幾條槍,一個區黨部並轄有警察署,那一隊箐官也不能說都是吃閑飯的。兩廂加一塊兒,現在人槍近40,打掉這十幾號河南侉子是可能的。

萬沒想到,這班髒兮兮的人馬,看上去衣衫不整軍裝零亂,胡子頭發長如毛賊,卻是1600餘人的大民團的先遣隊!鄉公所頭目一聽,先自沒了銳氣。殺掉這夥毛賊,後邊大團隊源源不斷開上島來,必施行報複,百裏洲上又將血流成河。緊急磋商,尋覓對策,複議多次,眾皆無措。感歎間卻又懷念起趙益之來。這先遣隊蠻橫要求吃住紮營,亦不知多少時日,大筆大筆開銷實難招架。如據島抵抗,孤洲人槍稀少,河南兵亡命之徒逾千,卻比整個縣大隊實力還強,打起來顯非對手,百姓更要遭殃。正猶豫間,河南民團主力大大咧咧不請自到,背包袱扭雞鴨趕著牲口,鬧哄哄不成個隊形,誰也說不清他們是從哪個戰場下來的敗旅,想來該是讓共產黨南下的隊伍趕出了家鄉。

馮口街上,頓時擠滿了這批外鄉客人,一片濃重的河南腔嗡嗡作響。街裏時而可聞零落槍聲,像是走火又像打狗。時而又傳來三五聲戲吼,像是豫劇還帶墜子腔。司令部毫不客氣地駐進了馮口農群棉花行。司令自報家門姓丁名叔恒,自稱其部隊計有萬人。此時正煞有介事地督察布崗設哨,拉電話線通報各部情況。說話間閃出兩頼暴凸門牙,百裏洲人立即暗中為丁司令送上綽號丁大牙,不期然竟與其往日故鄉綽號驚人一致。聯絡處設在農家新大屋,正好全套家什見新。警衛連設在中心小學,師生全員回家休課。通訊連進占商會橫街,軍官隊包住指南村常家。以馮口為軸心,各村均設官兵營房。有百姓鬥膽近前細辨,發現長官士兵全無領章棺徽,因而隸厲不詳。坐而發布命令者眾,起而行動者稀,可知官多兵少,一路開小差的不斷。又見武器繁多,不僅人各長短槍,而且還有機槍小炮,便知既是能打敗仗的狠主,自然也是吃喝嫖賭的高手。眼看著民團安營紮寨,百裏洲鄉官西姓都萬分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