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是那個趙益之,抗戰前才是個省八中的學生,現在卻長期占得百裏洲頭踞島自守,日軍攻而又退,占而複棄,使趙部得盡地利之便。幾年來,江北各鎮商賈大戶為避國難,相當一部分豪門富戶逃至百裏洲上,抽煙購物酒菜鹽茶,消費高揚,急需外進。日軍侵襲頭一兩年,兵力雄厚,虎狼般控製著江麵,物運航道不暢。1942年以來,日軍接連受挫兵力漸虛。趙益之便搭上了國軍江防和軍統係列的情報站,在江上大搞走私。北岸地方保安勢力也加盟聯合操縱江上黑市買賣。在日軍彝子底下搗鬼,暗中溝通和控製了南北輪渡通商。除了有大木船,還有重點經銷鴉片的快船劃子,夜夜無聲往返於南北,自是利大油肥。為加強煙鹽控製,他們聯合實施發證通行辦法,無證件貨款沒收不予放行。什麼證呢,美其名日戰時諜報證。發證當然要按照買賣大小收費。江北缺鹽,一江之隔,差價10倍以上。江南缺鴉片,差價也在10倍以上。匪部、軍部、渫部和地方官員全都有利可圖,謂之人在家中坐,財從江上來。百裏洲上劉巷、馮口兩鎮,每晚上貨下貨搬運工成線,搶裝搶卸,徹夜不停,所有場所均在夜間提供服務,百裏洲上因此而有了非常時期的不夜鎮。鄒連山對弟兄們說廣這幫啥子獨立支隊地方部隊,都忙著發國難財,哪裏還顧得上抗日!咱們不能接受他們的收編,給他們充當走卒,打仗不是給他們壯門麵。弟兄們齊聲喝道:那江上勾當本來是鄒大哥的買賣啊,哪一晚端了他們的攤子才是!
就在1943年春日某晚,鄒部人馬帶著滿腹的牢騷行動起來。這是他們幾年來第一次針對本土同胞的軍事行動。上一次劫走國軍100多條槍,不過是撤出時捎帶腳兒的事而已,算不上什麼大行動。這一次是主動出擊。目標,正是天天嚷嚷要收編他們的國民黨地方部隊曾築珊部。不是要收編鄒爺麼?
這天夜晚,鄒連山精密指揮劫營成功。曾部又是在夢中讓鄒連山一下子卷走了200多條槍。所幸戰前鄒連山有令,如不是負隅頑抗,不可輕易殺人,才免掉了大流血大衝突。鄒連山以輕而易舉劫走大量槍支的方法,向收編他的曾部表了個態。那之後,國軍駐江南部隊,縣地方部隊再也不提收編和指揮鄒連山了。自然,勢同水火間,也增大了鄒部生存壓力。
經過兩次重大抉擇後,鄒大漢子冷靜下來。他開始考慮與中共之關係。春天過去,夏日來臨,郜連山正好又收到了中共襄西地委首腦劉真的來信,懇請他看清形勢,投奔新四軍懷抱,接受共產黨赤誠,實現更大的人生抱負。
這一回,鄒連山不再猶豫。他派出代表楊洪喜進入荊州,去與新四軍駐沙市代表正式接頭,商議確定歸編事宜。同時與軍師即參謀長毛某,其兄鄒遠長研究行動部署,做好了善後準備。部分不願離開家鄉的官兵受賞回家,埋藏了一部分槍支彈藥。
至為不巧的是,時逢戰亂,郎部派出接頭代表楊洪喜,在沙市未能找到新四軍代表,接談失敗,楊隻得回鄉稟報。郎連山怏怏不快,心中鬱悶,加上當年牢獄之苦,後來抗日生涯勞神費力,作息極不規律,終致積勞成疾。遂亍1943年8月,隻帶著忠誠衛士和少量兵力,轉匿於偏僻山區治病療養。
曆史便是這般無情。
萬沒想到,郞連山收縮人馬避居療病的消息,竟被日軍諜網偵知,急調集兵力400餘人,對鄒部實施包圍。鄒連山身在病中,躺在床上難以起身,並沒有作戰準備。所處地形條件也選得欠佳不易脫逃。真是老虎打盹,英雄疏忽。軍包圍鄒住所後,雙方在外圍展開激戰,鄒部下屬及鄒的八名衛士,誓不降敵全部戰死。日軍逼近住所後,命維持會長對屋內喊話:鄒大哥,你出來吧,我保你沒事的!鄒連山伏在病床上,聽著這話音兒一陣惡心,他持雙槍瞄準房門口,盡力甩出一句話去:要死的有,要活的鄒爺不行!敵無奈,先後命三名士兵從門口進屋搜索,被鄒連山伏在病床上一一擊斃,他自語道:好啊,又賺了仨!恨隻恨這一回,他無力下床用利刃去割下這三顆敵首了。
敵施計火攻,鄒誓不出降。在衝天火光和一陣陣爆炸聲中,烈士鄒連山犧牲於農家病床上。至死,雙槍的槍口仍瞄著房門。
從那以後,枝江和附近縣區的民馱當中,多了一首悲涼新曲,叫《十想鄒連山》,人民用到處傳唱民歌的方式,想念著這位抗日誌士傳奇英雄。不知今日在附近幾個縣區,能否查到這首民耿的軟詞。
中共抗戰時期枝江、宜都、江陵、當陽等縣的地下黨組織,一提起張纘和鄒連山兩條漢子,無不扼腕歎息。今天的我們難以預想,倘若他們早日接受地下黨領導,命運究竟會是怎樣?惟曆史獨不可推測。
千百年來長江上戰火沒有停歇。在20世紀的百年中,大的爭戰有過兩次,一次是民國中期的抗日戰爭,群雄戰寇;另一次是1949年中共發動渡江戰役,結束了民國。百裏洲這類孤洲從軍事上講,戰略意義側重在本土一方。特別是在反侵略戰爭中,百裏洲是一片適合本土武裝和本國軍隊據守抗敵的地方,對於日本侵略軍而言,其補給和防守之顧慮則要大得多。1943年在正月裏的朔風中,日軍曾攻上此島,燒殺搶掠一番,七日自退,是何原因呢?想來總不外乎幾條,一來供給不暢,不宜長期駐守。本島民眾絕不支持,其搶奪範圍有限,逼急了老百姓可以跑掉,或放棄種植,使侵略軍困於荒島。采用空投或水運,軍需成本相當高;二來控製範圍狹窄,日軍選據點總要控製一大片乃至一條線,並與其他駐軍相呼應成犄角之勢,一支孤軍紮這兒幹嗎?無進無退被動挨打,不是遭偷襲便是吃炮彈,成為南岸射擊明靶了。與二戰時期著名的中途島大戰不同。無垠的太平洋上,中途島是天然固定的航空母艦,美日作戰總部都把它看做遠程製敵的跳板。美日為爭奪這塊跳板,不惜血本,光是雙方航母就打掉九艘,戰機損失近千架,戰得天昏地暗。而長江作戰有兩岸港口即可。日軍如固守孤洲,反如陷阱自葬。
1943年正月初九,黎明時分,江上大霧彌漫。百裏洲上,趙益之部隊多駐紮在南部馮口等村鎮。北部灘頭多為國軍駐防。昨晚,王副團長和弟兄們玩得豪邁,春節的苞穀酒沒喝完,慶元宵的筵席又續上了。黎明好覺不可攪,營房內鼾聲此起彼伏。幾公裏以外劉巷附近還有一個駐守連,懶覺卻睡不成了,說是晨練。又臨時改成排練傳統采蓮船戲,為元宵節的表演而辛勞。
趁著大霧,江北日軍出動近千兵力,連夜悄然駕舟渡江。曙色朦朧間,日軍挑選了荒僻的赫家窪子灘頭登島,避開了王副團長的正麵防線,先後集結在百裏洲上。旋即向劉巷鎮逼近。王團副的部隊根本就沒有接敵。天色大亮時,日軍通近劉巷,被駐守連哨兵發現,急鳴槍示瞀。駐守連官兵扔下采蓮船,急忙忙進人陣地。眾官兵大罵灘頭前沿王團副部隊,為何沒有阻敵前進!罵聲未落,說時遲那時快,戰鬥已經打響。敵兵眾多,攻擊不斷。駐守連雖兵力不足,但陣地上溝壕縱橫,較為有利。有效地阻挫日軍鋒芒於陣前。一時間槍林彈雨,打得火爆。
不知什麼原因,從前晌打到後晌,國軍一個連獨在前沿廝殺,整一天了,哪路援軍都他媽的沒有上來!眼看著江上那輪無光的日頭正在西沉,這廂傷亡慘重,子彈不足,援軍還是沒到。日軍又一次發起猛攻。國軍連隊終因勢單力薄,寡不敵眾,撤出陣地。這一仗未能擊退日軍迸犯,比起趙益之部當初在南岸高家套阻擊戰要遜色些。當時,趙部機槍大隊堅守陣地兩天兩夜,寸土必爭,日軍大敗而潰。然而這一連的國軍弟兄們已經盡力了。
倭寇攻陷劉巷,凶焰萬丈。殘殺無辜百姓,搶奪奸淫,無惡不作,百裏洲七揭開百年曆史上最慘烈黑暗的血幕。100多名江洲同胞含恨慘死於日寇刀下。其中,夫婦成雙遇難的有17家!棉農鄧成民被鬼子砍殺20餘刀,因衣厚刀鈍未中要害而幸存,日後成為日寇血腥屠洲的見證。
鬼子們登島後日子也不好過。供給不便,還要防襲擊。據目擊者談,當時正處寒冬,江風怒號,一隊鬼子兵凍得受不了。他們竄到軍家台子院內,在堂屋當中就地挖了一個大坑,於坑中燃火取暖。鬼子們圍攏火坑休息睡覺。燃料自是嚴重缺乏,這夥兒富士山下的毛頭小子就地取材,把屋內的桌椅床櫃所有的珍稀家具都填入坑中焚燒,未幾又燒光,便端著槍到別家去搬,一連燒了七日,能燒的全燒了。著實令人恨!
還是那些原因,這孤島之上,不宜於侵略者生存。駐兵少了沒啥作用,駐兵多了養活不起。四周怒濤滾滾,為天地所不容。在洲島的南部,國軍正在重整旗鼓,趙益之已先頭派人前來,冷槍騷擾,登島日軍深恐陷於重圍。僅在七天以後,倭賊不戰自退,複返江北軍事區駐守。百裏洲上,留下一場噩夢。
百裏洲上那位晚清前賢,在全國首倡推廣普通話的著名教育家張繼煦先生,得知日寇糟蹋故裏,既惱恨國軍拒敵乏力,又憤怒日寇豺狼縱橫,留下一首心情複雜的七律,題為《癸未上元日聞百裏洲收複有作》。詩日:
黯淡妖氣百裏洲,潛師夜襲渡中流。軍中鼓角聲先死,拍上衾綢夢未休。豺狼縱橫趁絕地,魚龍蔓衍照層樓。銀光火樹逢今夕,失士欣聞一戰收。
第三四句及第六句,都是抱怨國軍麻痹睡夢,危難來臨還作魚龍萑衍采蓮船戲之責。張老先生戰時多留哀傷悲懣之詩,不妨寫給讀者幾句,如雄心悚慨當年夢,世路艱難劫後身,是歎;楚國山河今寂寞,誰雲三戶可亡秦,是哀;何時世界銷兵氣,無數英雄悼國殤,是痛;歎息將戈零落盡,令人追憶戚南塘威繼光廣,是怨。先生總結自身命運時示人道,旁人倘作先生傳,莫當淵明一例看,是了,生不逢時,誰能實現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呢?隻有憂憤的份兒了。
戰爭使人憂憤,戰爭使萬物成灰,戰爭使每一個民族成員充滿仇恨。創傷是深重的。日寇在民國中期人侵枝江縣,殺死殺傷中國軍民達9000多人,手段極殘忍;奸淫女性2200多人,強奸致死200多人;燒毀房屋4萬間,城關鎮上千戶人家無家可歸;強迫勞役總計5萬餘人;搶掠糧食超過一億斤;搶奪黃金300多兩,銀元12萬多元。嚴重破壞了全縣農、商、工等各項事業發展。時間是:1940年6月9日至1945年8月15日。
人間悲劇,萬惡罪行。
而今,上世紀的戰爭久已平息了,世界各地的戰火仍在新世紀之初赫然進行,讓我們詛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