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群雄戰寇(2 / 3)

戰場上一片靜默肅殺。日軍官兵對這兩位中國非職業軍人的忠勇報以極大的敬畏,破例主動為其收屍送葬。他們竟護送張纘的靈柩直至他的故鄉。路經安福寺、紫荊嶺敵據點時,敵指揮官命日軍列隊敬禮送行。與中日名將之死一樣,給予張纘極高的禮遇。是一條好漢,頑敵也敬佩。

國民黨縣政府為張纘公開舉行追悼大會,以激勵民眾。日軍得報,竟不來侵擾。張纘殉國,年僅27歲。

張纘曾在國尻黨中央軍校湖南武崗分校有過短期軍事訓練的經曆,因而他的行事作風和殺身成仁頗有正規軍人氣派。也許在他的理想中就是想做一名響當當的中國職業軍人也未可知。這使我們想起了漢流口號: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遇龍攀角,遇虎拔毛!張纘真是當之無愧。下麵要講的這位抗日英雄還是一位漢流大哥,他的人生故事江湖色彩濃烈,另具一番特色,體現出傳統的山林霸氣。

此人名叫鄒連山,生得孔武威猛,外號鄒大漢子。他的隊伍照慣例人稱鄒部。年輕時,自是舞槍弄棒,打抱不乎,曾給當地團總當過衛士,慣使雙槍,槍舉雁落。文化不高,腦中無非盡是三國水滸關公爺的掌故。時時醉臥江船,殺富濟貧,也似浪裏白條。末了,到1936年漲水時節,他因率眾打劫江七商船一案,資本家和縣政府聯手將鄒捉拿,大鐐銬了手腳,打入死牢,待秋後問斬。許是漢流幫會使了銀子,直到1938年日寇攻占武漢吋,他脖頸上還留著自己的人頭,在獄中唱得漢劇。又一番春秋虛度,到了1940年6月裏,牢牆獄外轟然傳來日軍空襲長江城鎮的爆炸聲,鄒大漢子明白,老子還不滿30呢,重活此生的機會來了。彼時市麵大亂,獄中警士盡已神不守舍,且與老鄒廝混得爛熟,早晚看管間便疏漏了正課。也說不定,獄警們暗中看好,讓這位大爺留下炸死,不如縱猛虎出山抗日殺賊。總是原因多多,當又一次空襲來臨時,不知怎的,郞大漢子鎖鏈脫身,趁著開鍋一般的混局,光著膀子,越獄奔歸鄉裏而去。

飽飯燒酒還沒享受三日,鄒大漢子的腰膀還不曾長起瞟肉來,日軍便占領了宜昌、枝江,奸淫婦女,殺人如麻,人神共恨。他對漢流弟兄們說,大哥我此番逃得一條命,便是要和日本人做個冤家對頭,今後改弦更張,親撫鄉裏,此生也做個紅臉好漢!漢流眾弟兄把酒碗叨一口盡了,抹嘴稱是,要跟定鄒大哥殺敵建功,保衛家鄉。

正議事間,有探子來報,稱國軍退往江南時,曾將幾十條步槍和多箱子彈沉入附近堰塘,不知給誰家所留。鄰部人等聞言大喜:那便是給咱爺留下的賀禮,別人使得用得,咱們便取得!

眾人急奔那塘,使出水中看家本領,浪花飛濺處,活潑潑撈出了頭一份驚喜。好槍帶著黃油封筒,沉甸甸地急要殺賊開戰。真是應了那老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高家店孫少雲部與鄒軍素有交道,聞汛帶100多人槍,願收編在冊,也坐一把交椅。兩部合一仍稱鄒部,酒肉慶賀罷了,皆大歡喜。此後,鄒大漢子在內部還沿稱大哥,聽著親切,在外麵的名頭便稱鄒司令了。沒有半月工夫,這裏已是刀槍齊備,戰馬嘶鳴,一派兵精將勇的陣勢。鄒連山打出了保衛家鄉、殺敵立功的一麵旗幟。

眾鄉親和士紳們望著往日這位鄒大漢子,此番出獄跟換了個人兒似的,臉上仍有殺氣卻明擺著身正眼不邪了,國難當頭,先是給村人壯了膽魄。町也憂心這變化有幾分真假?

鄒連山本人立了黃心,要真改而不是假改。這黃心二字,在漢流內部,是專稱改弦更張野心的行話。

偏偏他的部下屮,不少人為匪年深日久,惡習積重難返。使上新槍,走得舊路,人多勢眾反倒張狂無形。本來鄒司令對征收軍餉有令,隻收富戶豪門的課,另收一種流亡課,且要公平收取。竟有一名小隊長叫先恩,他報自做主,依老一套到貧苦農戶家喊款,鄉親哭訴求饒。鄒在巡察中得知後,即命將這小隊長綁來,當著百姓的麵,鄒大漢子說:先恩你違了收費的規法,大哥今日對不住你了,殺吧!話音落處,執法兵揮槍處決了先恩。鮮血從胸口的彈洞飛射到了水渠裏,又流往四鄉的傳聞中。此後,郎連山對於內部整肅開了殺戒,連他的叔伯堂哥犯規都險遛嚴懲。百姓們見了鄒爺,臉上那笑意不再是巴結逢迎,轉為真情和親切。

雙搶鄒連山對日正麵交戰記載較少,是其與正規軍人思路殊有不同,卻精慣於晝伏夜出,陷阱摸哨、聲東擊西、詐降回殺、以少勝多、深池誘捕、斷水投毒、謊傳諜報、醉狗絆馬、圖窮上見等種種古今招子,出手必勝,奇兵往複,神出鬼沒。據枝江陳國才先生研究,這一帶抗日隊伍中,用篷艙載布袋裝倒賣鬼子人頭的事,郞大漢子要排頭名。倭首換槍彈,這項危局政策的出台和多少年不變之穩定,使鄒部人馬日日盼著天陰有雨,月黑風高,殺得急火上癮,一夜間轉殺數個目標。裝鬼子人頭的布袋不空,天亮時人才爽快。鄒部特點正是惡仗大仗回避如風,勝仗小仗頻繁似劍。

到1941年春時,郞部不動聲色已發展到4個大隊,12個中隊,上千人馬。他就是偏愛細水長流、積少成多戰法,倒像是學透了毛澤東的《論待久戰》,深得其精要,積小勝為大勝,以時間換空間。較大一次戰鬥是,1941年農曆六月某夜,鄒部以13名弟兄之死換了日軍20餘人頭,郎連山已是痛心難忍,覺得吃虧甚大,遂耐心準備了倆月,到中秋之夜,會同他部合擊毛家崗日軍據點,斬殺守敵40餘名。再看那倭賊屍身,多半是禿了肩膀,取了首級的。鄒部馬不停蹄,又於次鼓作氣奪襲雞子山據點,複仇式的殺敵百餘名。兩個據點內血流成河,前後一算,10名弟兄之死換來日軍160多顆人頭,郎爺這才覺出了劃算,解卻心頭那股子惡氣。鄒部鏖戰於1941年,竟致一年間打了成百小仗,幾乎是見天沒有得閑的工夫,殲敵無計。這一點比來,便是趙益之等部又不可及了。果然是時勢造英雄啊!痛改了山寨毛賊之前非,成就了奇詭壯麗大人生。倘我中華男兒盡如此,試看天下誰能敵?

這位鄒大漢子,對於敵、我、友三方如何相持相待,如何分清陣營,也極富頭腦。對敵對我自不消說了,對所謂的友方,他僅得既聯合又鬥爭的方法,仿佛也學習了毛澤東思想,運用十分得當。一其實,毛澤東的一係列鬥爭策略包括卓越的軍事思想,本身就是來自中國傳統社會的智慧源頭,集古今大成而後工。毛年輕時在湖南在江西,多與山大王交情篤厚,井岡山根據地的前身正是強人山寨。與其說誰人學了毛的著作思想,不如說是毛澤東海納汲取了中國民眾的大智大勇,而後指揮和作用於中共革命,直至勝利。

鄒部處在敵我友各武裝集團重重圍繞中,局勢必艱險,頭腦必清醒,方針堅定,策略必常新,是無需向誰求教的。在1941年中秋之夜連挫日軍兩據點後,鄒部更是聲威大震。中共枝江地下黨自然看重這支力量,地委書記劉真傳信兒鄒連山,誠望他率部投奔新四軍;國民黨地方部隊曾築珊部意欲收編控製他,以強化地方軍政實力;江南國軍六戰區正規軍第五師擴軍也要收編鄒部。在這三方集團中,當時的中共屬在野黨,不僅力量弱小,還是地下活動,一般選擇時,如不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下不了這份決心,猶疑處總是暫時放下,看看再說。第二股所謂地方黨政部隊,郞連山看著手上的雙槍,恐怕還不服,誰給誰當司令呢?因此,鄒大漢子很自然也很輕易地選擇了第三方國民黨正規軍,投奔江南而去。也算是受了招安,接受了國軍指揮,在當時也算正路子。

鄒連山率稍銳力量過了江南,本想報國從軍步步高升大幹一場。他沒有想到,國軍內部派係林立,結黨營私,等級森嚴,更是一個講究係統出身的地方。郞卻不過一位漢流大哥,越獄逃犯,江湖遊俠,向來不曾在哪家軍校受過什麼鳥訓,注定是個排擠對象。你能不能打仗,能幹多大事業另當別論,反被看成遊擊習氣,流寇作風。不提拔親信,會提拔你麼?槍一響讓你衝到頭裏就是。鄒有八個身懷絕技的衛士,人人受不了這份兒白眼,少不得在大哥麵前滿腹牢騷。鄒連山在那軍營中強忍了三四個月,功不曾立下,有功也輪不到他,覺得處處不舒展。殺鬼子,哪裏不能殺得?這滿營的官腐氣,把胳膊腿兒都給熏得鏽住。寧當雞頭,不做風尾罷!於是,郞密令小廝在江邊備好船隻,要擇機重新殺回江北抗日。

—晚,江上亂風刮得緊。即將返鄉的鄒部官兵卻精神抖擻,做好了渡江的一切準備。輕車熟路踏浪歸,隻等鄒大哥發令。不過,就這般快快離去,倒不是咱們漢流老鄒脾氣性子了。鄒爺豈能白來這裏貪耍了數月,空手回家?

弟兄們!如此這般。

後半夜,鄒部包圍了國軍一個睡夢中的連隊,隻說借槍使使,便湧浪般席卷了長短槍100餘條。這夢中連隊什麼也沒整明白,片刻工夫鄒大漢子們又不見了。報告上峰以後,看看離天亮還早,一幹人等索性接著翻身睡去。待營部團部派人追趕到江邊時,江中水霧彌漫,哪裏還有鄒爺們的帆影。

國軍長官望江興歎:這個鄒大漢子!也好,隨他去罷。從此放棄了對鄒部的期待。鄒連山家鄉百姓見子弟兵歸來保土,自是不勝歡喜,殺豬宰羊,不在話下。

應該說,國軍五師畢竟是正規部隊,對侍鄒部的欣賞寬容多於嚴管威逼,倒讓鄒連山對國軍生了幾分慚愧。隻有以奮勇殺敵保一方平安來彌補愧憾。可是,第二股友軍力量國民黨地方武裝曾築珊部,得知鄒部自行脫離了國軍指揮,還劫回了100多條槍,便對鄒大漢子百般威逼誘惑,軟硬兼施,誌在令鄒歸順歸編。郎連山一開始怠懈於理睬,國軍正規師團我都不服,還服你地方雜牌軍麼?誰不知曉,地方部隊的組成,內部情況比國軍更糟,成分複雜,哪路溜子都要當大爺。這位曾築珊原先在楊濤區長組建自衛大隊時,做過軍事教員。隊伍解散後,曾部在地方撐持,時聞騷擾鄉裏,民怨滋生,曾築珊的旗號先自汙了。部大漢子當然不會應允。

一轉眼,1943年的春季又到。鄒連山舉目四望,野花盛開處,田園卻荒蕪。日寇加劇了對枝江民眾的屠殺掠奪,淪陷區內商業凋零,民不聊生。鴉片娼妓盜匪兵痞泛濫成災。密探四方來報,百裏洲趙益之部聯合新四軍以及施昌直部,積極準備圍剿鄭家良部。曾築珊部和趙部、施部、鄭部,還有謝平川部,當然也包括中共劉真、王展的武裝,正在犬牙交錯,明爭暗鬥,爭奪江北淪陷區的鄉村控製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