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瑞殺了趙益之的參謀長,又在趙的地盤上殺人喊款,擔心被趙報複,馬上購買軍火,尋找穩固地盤立足。我們用那筆錢買手槍子彈,找到江南國民黨七十九軍,一次買回子彈4000發。連續打垮了兩股遊匪,又拖了一個新兄弟人夥。李祥瑞從此立了黃心,要擴大隊伍最終搞掉百裏洲上的趙益之。黃心就是有野心、胃口大的意思。
百裏洲南岸有條兩縣老街,地處江陵與鬆滋的交界,是監控百裏洲趙部的好地方。平日裏有蘇厚甫匪部130餘人盤踞。經過多次偵察,發現蘇部集中住在齊心垸裏,垸內有一條獨路,晚間設三道哨卡,每個哨位有兩個哨兵把守。李祥瑞決心端掉蘇的老窩。他要以少勝多,拚一次風險,打掉力量比我們大十幾倍的蘇部。拚成了占一塊地盤,拚輸了再竄回湖區。
就在1941年臘月二十四深夜,我們隻有10個弟兄,在李匪帶領下來到齊心垸附近。每人喝了半斤燒酒,破薄冰泅水翻堤入垸。為了決勝,我們將蘇部一條能裝30多人的渡船拖上旱坡,斷了對方退路。這個李祥瑞本來就膽大包天,喝了酒更加不要命,他親自摸掉三道哨卡,非常利索。我們分三組控製了蘇部三個大門。首先用盒子槍對準三個大門一陣狂射,李祥瑞扯著嗓子大喊野花,叫嚷一中隊向我左前,二支隊向我右側,立即靠近襲擊點!我們銀著大喊繳槍不殺!弟兄們衝啊!形成大軍包圍聲勢。莽部130多人正在夢中,以為是趙益之的大部隊來了,衝又衝不出來,三個大門都被我們的彈雨封鎖。李祥璀大械:先把槍甩出來,舉手出來站隊!蘇厚甫見大勢已去,隻好領眾匪彎腰出院舉手投降。我們馬上收槍並牢牢控製了蘇厚甫本人。等到對方明白過來,手中已經沒有了武器。
這時,我們搜出了兩大箱銀元,李祥瑞立即有了主意,說願意回家的,每人關餉三塊大洋!俘虜一聽,還發大洋,立即有100多人要返鄉洙手。當場排隊領錢,散去100餘人。隻留下30多位無家可歸的散兵遊勇。蘇厚甫被押得知人已散去,知道大勢不1挽回了,隻能同意與李祥瑞談判,接受了李的條件。
李祥瑞不殺蘇厚甫,自有他的目的〃他集合俘虜訓話,講趙益之本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你們不用怕,今後照舊跟著老蘇大哥,都有事搞。現在蘇大哥已經接受我部收編,任支隊長,並委派蘇厚甫為本鄉鄉長。
這一仗,李祥瑞有了自己的地盤,力量進一步擴大。蘇厚甫很佩服李祥瑞,這個鄉長成了李部的補給處之一。李又將鄰近的一個鄉征服委派了自己的鄉長。這樣,李部就有了兩個鄉屬為自己派糧派款,長期盤踞在兩縣街。
李祥瑞一朝富貴,占有大量錢財,整日裏連吸帶賭自個兒逍遙,對賣命的弟兄們卻非常小氣手緊,我們越看越不是滋味。三年過去,幾個弟兄也都是快30歲的人了,漸生離散之心。李匪當年吹噓立了黃心,要和趙益之對抗,其實根本不是趙的對手,一年四季對趙部防不勝防,周圍還有不少悍匪出沒,我們更感到朝不保夕。妻兒老小在家受苦,三年不能團聚,身在匪窩兒,十分苦悶。
私下裏,我和另外六個貼心弟兄商議出路,大家都是一個心思,想回家安安穩穩種地,過幾年正派生活,認為從匪雖然快活一時,卻極不平安。還是早日改邪歸正算了。
到1944年,又是正月裏,我們六弟兄同時逃離匪巢,各奔前途去了。我帶回來一把盒子槍,賣給趙部的人,得了10塊大洋。這點錢買不成多少田地,就用它買了些牛皮,和妻子開起了皮匠店,建立了一個我所希望的小家庭。
40多年來,人民政府見我當初有改惡從善之心,一直把我當基本群眾看待。現在生活富裕,晚年幸福。但我這個人創傷雖好傷疤在,一想起那三年多時間,吃穿都是搜刮老百姓的血汗,住的是強占的民房,心裏總是隱隱作痛。幸虧回頭早,李樣瑙最後被趙部打得隻剩三個人了,
聽說攜帶大量錢財跑到了沙市。失勢以後無法立足,競投靠了日本鬼子,當了漢奸。真是一場噩夢啊!
這位李為成老人的回憶1分珍貴。他揭示了中國農民以善為主但是在一定外部條件下邪惡上升,最後仍思向善的人生軌跡。長期的小生產者的壓抑人格一朝釋放後,會有盲目衝動的短期振奮,而後又是長久的愧疚與不安。中國農民處在社會的最底層,他們的人生往往是被動無奈的,構成了與社會共動蕩的大悲劇。
從長江上遊到中遊乃至下遊,一段有一段的風土人情,各不相問。而有樣東西,即一種封建社會的民間黑勢力幫會組織,各地卻基本相似。此類幫會組織,既不同於土匪,又不同於商界的行幫。商界往往因行業協作而結社,如馬幫船幫泥瓦幫等等;或以地域同鄉相聚,如徽幫武漢幫山陝幫。這種同業公會性質的行幫目的是更好地做生意,到民國中期統歸地方商會組織,解放後則有工商聯,與政府建立正統的合法關係。民國時期彼黑勢力幫會組織則完全不問,在上遊四川等地多稱為袍哥,在中遊荊楚武漢宜昌枝江及湖南地麵多稱為漢流、哥老會,在下遊上海灘等地被冠以青紅幫,有時也交叉相稱,名稱有別而血脈一統。其最早的淵源可以追溯到鄭成功反清複明的洪門幫,以推翮異族統治為目的。辛亥革命前,各地民間秘密結社反清,挾民族氣節,打洪門旗號,訂血盟行規拜關公為祖,各省均有開山立堂的名號,與清朝軍隊對抗。所謂漢流,亦做漢留,是說漢族源流同脈之意。孫中山加盟洪門,立興中會,創致公堂,推波助瀾,善加利用,發揮了洪門、漢流的進步性和革命性。辛亥革命後,各地山頭的性質漸漸演變,始成中華禍水。此類組織自成體係,沒有具體行業限製,寄生於社會邊緣且占地為王,屬暗地活動並不合法。漢流組織內部規矩森嚴,等級分明,總體上有輩分之別。百裏洲上的漢流組織是枝江地麵上最大最黑的一支,名號太極山,江口鎮上有聚榮堂,問安一帶有西陵派。
漢流俗稱玩光棍,謂什麼都不怕的意思。不分年齡職業,不分貧富貴賤,均可拜堂加盟。幫內要分座次,要排輩分。輩分的來源要有根有據。如太極山的輩分海底來自湖南,湖南可能來自四川袍哥。這海底實際是冊《漢流全書》,相傳乃鄭成功把機密文件以鐵箱沉於大海中,後被漁民撈起,各地便以此為本,稱海底。內中規定的輩譜為兩句話、十個字,即威德祖自興,鬆柏一枝梅,因太極山在百裏洲開山時年不長,故隻有威字輩和德字輩。平時按九位大哥排座次,定稱謂。另有史料,排輩的十個字為威德福智寅,鬆柏一枝梅,大同小異。
百裏洲太極山的坐堂大哥姓關,向為無業流民,無惡不作,毫無善心。二哥往往要拉一位出家人充當,因而由百裏洲有名的葷和尚隆掛出仟:三哥敁忙,負責堂口山門外交活動;四哥雖稱哥,卻必是女性,於是由關大哥之妻劉芳充任;丘哥分管日常內政稱紅旗管事,配一閑五哥,稱藍旗管事,六哥也是閑位,算一種名頭待遇;七哥不設,因古時楊七郎被亂箭射死,尤不吉利;八哥、九哥也是名頭待遇的閑位。另有伶牙俐齒的飛位跑腿幺軒,充仟保鏢聽憑大哥們差遺。外出活動,往往玷大哥與二哥攜幺哥同行。
從仃甲洲文史界前輩王蓉先牛那裏得知,太極山的關老大拉幫結派,先坫請來年高七旬的湖南某地漢流大哥王老爺子壓陣,接著把百裏洲,地的鄉長、保長和一些:紳也拉人團夥。抗戰初期自任國民黨縣政府民眾口衛隊三屮隊隊民,擁有200餘人槍的一支怪異武裝。經濟上則從地主、鄉紳、商號、船業、過往商客和農戶身上盤剝,入幫的成員也要交納會款。四鄉民眾叫苦連天。
關老大要這些有頭臉的、沒身份的各色人等包括中隊的全體官兵,都須念誓人幫,儀式叫做跪蒲團,誓言是這樣的:夫子打座在雲端,弟子跌跪地平川,若有三心與二意,死於順刀屍不還。太極山堂內參照洪幫例,供奉關公老爺牌位,把個信仰總綱搞得文不文武不武,很是龐雜。整口鼓吹一種天王老子也不認,同時有奶便是娘的團隊精神,概括為四句話,遇山開道,遇水搭橋,遇龍攀角,遇虎拔毛。人幫者,必須無條件聽從大堂指揮,言行不得違章違令。否則,輕者課光棍,即留幫察看處分50天至100天,重者自裁,叫三刀六眼自己鏢,光棍犯法,自綁自殺!
平時拜把磕頭喝酒人幫,隻算是預備成員,隻有在每年的農曆趕月十三正式的秘密高級祭祀口,接受了幫會授予的信寶,方為正冊漢流或日袍哥。所謂信寶是在大哥、三哥和五哥共同研究批準吸納新人後,用白府綢做成的比手帕稍大些的信物,須正式麵授。然後新成員交喜錢、會費,沒錢時可用糧棉實物頂替。
漢流組織逐漸演變成了更大的惡勢力幫凶,即所謂遇龍攀角。如國民黨地方官員出門辦事,總要帶兒位漢流袍哥保鏢隨行,路子通便。百裏洲上大土匪趙益之統霸時代,太極山就投靠趙部聽調,支差保駕,倍獻殷勤。日寇侵犯百裏洲時,太極山關老大竟然奴顏媚敵,出任方家場維持會長,三哥姓周出任馮口維持會長,助寇為虐。口寇投降後,太極山又轉投國民黨地方政客,為其保鏢拉選票,欺壓鄉裏。待流竄匪幫過境,則要遇虎拔毛,令其捐款報戶出錢,允許你作案數起離境。百裏洲太極山黑幫勢力極其頑固,各隊漢流或日袍哥相加約有近千人槍。各派政治、軍事力最都拿他們沒有消解的好辦法,其成員混雜在新老武裝力量中間,旁人不辨真麵目。中共地下遊擊武裝為求生存計,仿效孫中山做法,也曾對漢流組織善加利用。許多中共地方首領雖信仰不同,卻需精通此道。如抗日之初,陶鑄在湖北從幾條槍起,拉起了一支大部隊,就充分利用了漢流組織,否則生存也難。這是另一話題了。總之,他們組織嚴密,消息靈通,心狠手黑,自我保護意識很強,因而從民國前始,混過抗日戰爭時期,一直盤踞到中共建政,50年代初仍存餘黨。
1949年底,百裏洲漢流酋領關老大,枝江縣其他幾處漢流堂口首領,均被中共武裝捕獲,斃命於新政權的槍下。
膽子壯,敢殺人的主兒當了土匪,點子多,地麵強的幫派立了漢流、袍哥。兩條道上的隊伍都屬於快槍烈馬搶地盤的亡命之徒,武夫魯漢,橫行鄉甲—。呼嘯山林,苦了鄉紳否姓。而民國社會的複雜性還遠不止於此。武夫歹徒能吃肉,另一批裝神弄鬼的人渣慣騙也要吃肉。這一批人不甘於寂寞貧寒,也要在苦難深重的洲土湖港中刮幾層油。中共人士統稱之為反動會道門。
反動會道門在百裏洲以及枝江全縣名目繁多,基礎雄厚,曆史悠長,遍布城鄉。亂世中的民國時期正是一個失去帝國皇權後的半真空社會。全民族都在急切地尋抓著求生的稻草。沒有紮實的宗教傳統,整個社會變成了迷信毒草的溫床。一時間,全縣有黃學會、一貫道、同善社、皈根門等多種組織崛起,加上老母教、真乙道、天濟仙壇等等分支別係、旁門左道共計50餘種。他們利用百姓的愚昧和精神的空虛,見縫插針到處設立壇口,培植首領骨幹,蠱惑民心,以致會眾數量不斷增多,從中盤剝利用,對抗進步力量。北洋軍閥來了,他們甘當統治工具;日本侵略軍來了,他們賣國求榮,要做順民,伺機發展;抗戰勝利後,變成國民黨特務機構的幫凶;上層分子更是與國外洋人狼狽為奸。反正,是個主子就投靠勾搭,單單不買共產黨的賬。究其原因,不外有二:一來共產黨的基層組織者大都是窮苦人,暫時還沒有占據鄉村政權的主導地位;二來共產黨人信奉的是那位外國大胡子馬克思,再加上俄國人,不買大仙們的賬,還要革他們的命,滿擰。中共各級政權當然更不會心慈手軟,別人多少年對付不了的什麼漢流幫會、邪門歪道,中共軍政恰恰有辦法把你鉻垮掃光。我們在後幾章還將寫到這一點。
哀我子黎,哭呼無門。上世紀民國年問特別是民國中期,百裏洲人民麵對苕一個多麼令人傷感無望的時代。災荒、鴉片、盜匪、0寇、兵痞、劣紳、漢流、歪門邪道、腐敗政府沒有一個善茬兒。江村農民和手工業荇處在社會的最底層,他們與獲得五四精神和新知識的廣大進步青年們產生了一個共同而又強烈的願望,那就是要變革這個腐朽的社會,歌溫一個平安的現實。他們盼望著新的強力集團的到來,以填補這個儕大的空間。曆史演進到如此地步時,社會各階層逐漸形成丫較大的合力,在野的中閏共產黨構成了人們心中火一般的生活希望。到40年代未,中共終能從荒涼的北國出征,席卷江南蕩平天下,最突出的原因就是能夠動員苦難中的農村民眾奮起鬥爭,其軍隊內部的中下級官兵無不是農民們的子弟兵。創建新政權,成就大基業,絕非一廂情願的偶然。得天下者,隻能是曆史合力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