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腐瘡圖畫(2 / 3)

鴉片對城鄉經濟和民族精抻的危害之烈,足可概見。賀老爺子一家人從枝江首富到錢不值,晏家大戶中多房死絕,不過十多年光景。其下因吸食煙毒而敗破的大戶、中戶、小戶不勝枚舉。敗落的突出形式是變賣土地,而每一次土地主人的變更,都會給貧苦佃農家庭帶來一次深重震蕩匸民國時期的城鄉經濟秩序、社會秩序、集貿秩序因而更加混亂不堪。處在最底層的貧苦農民們看不到希望,幹脆,反了罷!

鴉片災害帶來鄉村生產關係的無常震蕩,與民國期間無邊的自然災害交織起來,加卜國民黨政權的嚴重腐敗,滋生了另一種禍災,那就是凶神般的土匪群體。這正是以農為主的中國社會在亂世和災荒年間的特色產物。枝江地麵處處水泊河網,道路無常,勢比山地丘陵更易於土匪生存發展。俗話說隔山容易隔水難,便是此理。最著名的梁山故事發生在水滸地域,而不是發生在別的地理條件下,絕非偶然。向談武林俠客總說笑傲江湖,名滿江湖,不會說笑傲都城或名滿山川。所謂江湖義氣、行走江湖等語都離不開地理條件的含意。《沙家浜》胡匪源於湖區,盡人皆知了。近年,最突出的安鄉凶犯張君團夥,即產生在兩湖交界處,張君的老窩在長江分洪區,也是九八洪水的重災區。

楚國古風,朝野尚武。楚人在善詩文善耿舞的同時,亦存在暴力傾向。楚國在興旺時,戴月擊鍾車萬馬,披星炊釜飯千軍,決非一個被動防禦的集團。楚都郢城出土文物中,兵器多於禮器樂器,幾乎每墓必有,最著名的當然是四把青銅寶劍。中國最早的商業廣告先列,講的是楚人賣兵器矛與盾,而刻舟求劍、射虎進石、百步穿楊等故事均源於此。武風影響了兩湖人的好戰性格,當無疑問。枝江百裏洲即是楚都郢城(今江陵)的西郊。

及至民國災荒連年,單純依賴土地的農民們一旦失去應有的收獲,迅即拿起了刀槍。據有關學者的研究,曆史上受災農民逃荒到外地者,最多的是華北各省,很少有兩湖人逃往外鄉。兩湖多移民,還能往哪裏逃?移民的鬥爭性與楚人的尚武傳統相結合,使長江中遊農村在民國年間形成中國最廣泛的土匪區域。

農民當土匪分兩類。一類是臨時性的,荒年一過,春天來臨,他不回去種地渾身不舒服。年景好時,匪首拉他也不再出來,是屬票友的,有些全民皆兵的味道。另一類便是職業化土匪,拉起山頭不能罷於、獨霸一方,再不思返鄉務農,最後結果往往死於血拚,也可能被收編從軍。兩種匪情對社會的破壞性都極慘烈,枝江農商陷入羔羊仟宰之境。

時至今日,百裏洲人對民國土匪常用的切口、行話暗語仍可熟記。如管方的,指強梁難鬥坐地為匪的片匪,劃地為界。流匪有案,他們捉了報官。流匪把這叫遇上了釘子;又如放飛票,指寫好紙條填清數目,派小匪夜潛民宅,把此飛票往門縫裏一塞,指名道姓地勒索巨款,限日送錢,誰不照辦誰倒黴廣長線子就是匪眾埋伏於要道路口,對過往客商攔截財物,稱為洗馬,不高興時殺害掠貨;喊款,顧名思義,完全公開化,是土匪們開赴一村一地肆無忌憚的強硬攤派行為,直言不諱,狀問於喊,喊你沒商量,違者嚴懲不貸;綁肉票最普遍,不必解釋了。幾年前粵港瞀方聯合破獲張子強億元綁票案,便是現實的注解;民國時期最令人心焦無奈的土匪行徑,就是抱羅漢。所抱羅漢專指未成年小孩兒,逼其父母出錢贖回親子。土匪們雖知挾帶小孩兒奔走麻煩,但是逼款效果往往很好,比綁大人來錢還快。有時候,一抱就是好幾個娃。前麵為我們回憶過鴉片煙館實況的楊獻玖老先生,自己就有過親身被抱的經曆,他回憶說:

民國十五年初夏的一個傍晚,忽有九條大漢闖至我家,個個剽悍。當時我剛滿6歲。他們抱起我就走,還朝天開了一槍,算是給我家人一個通知。這夥土匪總共五六十人,長短槍幾十支,晝伏夜出,行蹤無常,外出活動時常派出十幾個人,快去快回。抱走我的當晚,曾有民團在半途攔截,人多槍多的民團競打不過土匪,讓他們出境跑掉。這匪首姓高,人稱高司令。一開始帶著我行動,後來索性駐紮在湖畔荒村的據點裏,陸陸續續抱來好幾個小羅漢。有時帶回兩三個,有時帶回六七個,前後數月,合起來形成了計有二三十個小孩兒的奇怪隊伍。其中有兩個孩子是贖走了又抱來了,抱來又贖走的。小羅漢清一色是男孩子,最讓爹媽著急。荒村葦蕩裏住了一段,後來長住湖中船上。絕不準小孩們哭鬧,一個個瘦得皮包骨頭。對綁來的大人更不客氣,要戴上腳鐐,蒙住眼睛。我因為中途加碼增值,住的時間最長。

高匪第一次向我家索要的錢數並不太大。將要成交時,他們得知我父親有兄弟三人,都做些買賣,便提高了條件。我父親托付北洋駐軍個參謀先送來500元銀票,作為見麵禮,意思是保我一個平安,匪徒二話沒說,當場撕得粉碎,表示不稀罕。於是我的贖價不斷抬升至7500大洋。中途燒了一次我家的房子,逼你成交。最後敲定為8000大洋贖人。家父錢不夠,借丫月息三分的高利貸,才在中秋節這一天把我領回家。家裏經過這次折騰,好長時間緩不過勁來一據楊老先生介紹,抱他羅漢的這股土匪在枝江、在百裏洲根本算不上一支勁旅,人槍不過百,談不上什麼名氣,卻已經如此藶害,可以從容行劫了。

最大的土匪頭子叫趙益之,長期盤踞白裏洲上下廣大地區,總部設在百裏洲,下有三個支隊,2000餘人槍,人稱趙部。敢與趙部爭地對抗的還有三股悍匪,一股是劉筱約,劉部有人槍1000餘眾,抗戰後期投靠了中共武裝。另一股是鄭家良部,轄有三個支隊十個大隊,人槍3000餘眾,最頑固,後被中共遊擊隊聯合趙部、施部將鄭剿滅。與鄭家良實力差不多的還有施昌直部,也常與趙、鄭比個高低,人稱土皇帝。除此幾大幫軍之外,還有人槍600多的姚金陵部,陳楚武、陳楚斌兩兄弟的陳部,榜上有名的肫徒毛澤、蘇厚甫部,謝長胯子謝平川部,各有人槍數百。這些較大的土匪武裝全靠搜刮當地農商血汗供養,對自己盤踞的核心地帶有時實行所謂保護,信奉兔子不吃窩邊草,多少講一點行幫規矩,喜好襲擊流擾其他士匪地盤的村落,往往與那裏的土匪或鄉團發生直接衝突。

趙益之、鄭家良、施昌直、謝平川、劉筱約等大股土匪擁兵自重,瓜分地盤,儼然一派地方小政府架勢,從保護地方利益出發,也時常有抗日抗匪之舉,以爭取人心,保證軍需給養。對內實行征派喊款,條目繁多,瑣記如下:

一、槍款。保長以上戶主不出款。餘大戶光洋十塊中戶五塊,窮戶一塊,每年一次。

二、田畝捐。不論貧戶富戶,每畝田上半年交一鬥米,下半年交一鬥米,無米補錢。

三、安農費。稱供寄匪部家屬用。富戶每月一擔穀,分月收繳,沒糧折款。

四、保長補敷糧。供支差用,頭等戶五鬥穀,中等戶三鬥穀,末等戶—鬥穀,一月一交,無穀補款。

五、年度慰勞款。一年一次,臘月二十四以前交齊,數額按第四款月穀收繳。

六、節日款。逢節必交。如清明節、植樹節、端午節、中秋節等等,在節難逃。數額如第四、第五款。

據老人11問憶,除以卜間定糧款必交之外,尚奮馬料費、傷員費、出征費等多項臨時性費用,舉不勝舉,不堪其苦。

為爭奪地盤,大股肫徒之間邊境衝突不斷。或派遣精兵快槍客,深人虎口奇襲對方匪首。自我保護最好的是匪酋趙益之。他深居孤島百裏洲上,據水防衛。平時訓練保鏢10人由趙親自挑選,個個藝高槍精身強力壯。趙益之本人身材細長高大,他身邊這10名槍客都與他一般高低胖瘦,一律穿著與司令同樣服裝。10匹快馬也專選與趙匪坐騎同樣的四,一眼符去,11匹戰馬的毛色、體形完全一樣,11名騎手分不清誰是趙益之。枝江縣政協委員柳振亞先生有一個回憶錄,當時柳係國民黨駐外地官員,汀裏洲人。他初見趙益之時,有人告他說趙司令來了,但見由遠及近奔來一群馬隊,馬匹及槍客打扮竟一模一樣,快馬如風,一掠而過。柳先生說:當時我想看看趙益之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但是,馬隊從我麵前駛過,我卻根本看不出誰是司令官::在這種情況下,真假不明,有人想打他的黑槍是辦不到的。趙益之曾請柳先生吃飯交朋友,柳得知趙部在抗戰期間,已具備長短槍2000餘支,輕機槍40餘挺,重機槍10餘挺,迫擊炮11門,手下全是慣匪兵痞,打起仗來比較厲害。而趙益之本人畢業於湖北省立八中,比別的匪首文化高得多,鬼板眼也轉得快。

在爭奪枝江鄉村地盤的殘殺中,先是趙益之與施昌直結成聯盟,攻打鄭家良部,鄭大敗。之後趙益之收款競收到了施昌直這位同盟軍的地盤,施部立即組織還擊。趙大怒,於1945年正月初六徹底翮臉進擊施巢穴。施部退卻中,趙部大舉追擊。因這片地盤相對偏遠,收款困難,不易控製,趙部遂縱火燒村,意思是我收不成你也別想收!大火連燒九座村莊,終使上千戶農民無家可歸,農人們憤怒至極,每一仗剛剛打完,他們立即自動包圍一群群負傷難逃的傷匪,一個不剩全部用鋤頭棍棒砸死,血流成河,猶不解其恨。

尤其令人切齒痛恨的,是那些自己沒有根據地,長年遊擊鄉村商鎮的頑劣股匪。如魔王胡美山部/謝長胯子謝平川部,閻王趙誌超六兄弟、劉子中等,他們各自為戰,親疏不認,為非作歹,言而無信,是各鄉團勇首加防範的慣匪惡棍。1930年,土匪劉子中洗劫董市全鎮,價值在100萬元以上,1949年謝平川再次將董市搶劫一空。無論是富豪還是窮戶,都深受其害。民國時期的鄉村經濟在盜賊匪禍中吟砷著,百姓得不到仟何保障。

時事艱難,耕田無望,惡人可長期為匪,老實災民亦可短期為匪。盡管他們在傳統理念中並不想承認自己的墮落,小心翼翼地要把自己同職業土匪加以區別,事實上兩者之間並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紅軍總司令朱德曾對史沫特萊講道,土匪活動是個階段問題,豐年為農,災年為匪時零時整,不可細分,確是民國江村一大特色。一位百裏洲七星台鎮的老人,現在近80歲了,他真切地回憶了自己從匪三年的親身經曆,為各地鄉村調查所僅見。

這位老人名叫李為成,生於1923年。1940年全家正愁年關難過時,鄉保又來抽他的壯丁。走投無路間,慣匪李祥瑞拉他入夥,當地叫做拖出來幹吧!一一李老漢回憶說:

李祥瑞拉我做了他第九個嘍羅。他看中我兩點,一是年輕有股闖勁,二是家境貧寒,有發財邪念。這個李祥瑞原在國民黨32師當過兵,有軍事常識,槍法奇準,他身材高大,麵目凶惡,回鄉後被巨匪趙益之看中,被選為趙的衛士。而趙部的參謀長李英漢總和他過不去,終被趙部逐出山頭。出來時隻帶了一條槍。李祥瑞拉起隻有9人的隊伍,頭一件事就是搶槍。李匪熟悉趙部轄區的情況,率領我們夜襲龍潭寺鄉公所,說那串—剛進了一批槍彈,如果幹不成就冒充趙部前來檢查江防,可蒙混過關。結果比較順利,逼著鄉長劉子安等交出了8支盒子炮,子彈80發,幾十萬元紙幣。正好一人配了一支新槍,10發子彈,像是計算好的。李對劉鄉長訓話說,我們已經拖出來了,這幾個弟兄家裏出了什麼事,我毛你們全家!毛就是殺的意思。劉鄉長連說不敢。

李祥瑞幹的第二件事就是報仇。當晚奪了槍,軍威大震,天不亮時,李匪率我們直奔趙部參謀長李英漢的姘頭家。平日裏參謀長深居百裏洲,並不外出過夜,弄不清李匪怎麼知道情報的。到達石套子街,摸準院子後,李樣瑞進去拉出李英漢,二話沒說,一槍了事。李說總算報了舊仇,出了惡氣。

還是當晚,李祥瑞殺了趙部參謀長之後,匪性大發,一不做二不休,在石套子街上就地喊款。在天亮前,我們先後抓來了花糧米行老板、睹場老板、染房老板、綢緞莊老板、雜貨鋪老板、鐵匠鋪老板和維持會的賬房先生,還有一些地主鄉紳,要集中訓話。我們8個弟兄手持新槍團團圍住。李祥瑞要求每人快快交出50塊大洋,誰不交錢就把誰帶走。李祥瑞講活完畢,維持會的賬房0以為他是半個公家人,膽子大一些,順著李的話音兒表態說:我管的錢不是我自己的錢,不能給你們!李祥瑞喊道:那就槍斃你!說完抬手一槍,把個維持會的賬房先生當場打死。其他老板們方知來了一位野路子的主兒,沒理可講,半天之內全把錢交齊了,李祥瑞立即指揮我們急速撤退。回到馬羊洲蘆葦蕩裏,喘了口氣數錢,一上午搞了1500塊大洋。李祥瑞是個老兵匪,一晚上殺了兩個人,連夜喊款,速戰速決,怕的是在趙益之的地盤上,趙部得了信就會包圍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