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腐瘡圖畫(1 / 3)

第八章 腐瘡圖畫

西太後年稀奢皇會,光緒帝駕崩設靈堂。娼妾賭黎民醉夢,雲貴川煙土成災;三峽飛艇運煙驚心動魄,賀府良田萬畝榻上抽光;楊獻玖親曆綁票案,趙益之聚匪做梟雄。搶地盤火燒九村盡,泄餘憤鋤殺傷殘兵。李為成從匪三秋今追憶,眾流寇快槍烈馬大拚爭,漢流袍哥龍攀角,青紅太極虎拔毛;半真空社會民國多悲亂,滿江河積怨勢成共產黨。

上一章裏,寫了百裏洲優秀的農家兒女們,在清末民初,學而優則成,深有作為,英傑輩出。有讀者便想說,那時的社會環境不也很好麼?否。精英求索圖存隻是一個光亮的側麵。正如清末思想家章太炎所論善進,惡也進,善與惡同時發展進化。在同期社會電,隨處可見另一側麵。頑徒劣少們,懶農奸商們,財主鄉紳們,堤董豪紳們,苛吏貪官們,兵痞慣匪們,行幫堂主們,其醜陋沒落,其所作所為,又是當時江村社會一股股強流,是古老的農耕文明成熟之後在轉化過程中派生出的另一幅腐朽圖畫。

城鎮仍是藏汙納垢的主要場所。已知白裏洲四周八岸,有多個大鎮子擁距甚近,原係長江航道商賈雲集所造就,但很快就滲透了政治因素。1904年,外事喪權辱國,內政民不聊生,革命浪潮已是風起雲湧。而這一年時逢慈禧太後70大壽,自卜而下還要粉飾太平。於是,白裏洲、江口等集鎮上做起了皇會,順街搭起過街彩棚,搞得上紅下彩不見天:各店鋪麵,必貼滿萬壽無疆,普天同慶類的對聯賀語。整鑼鼓喧鬧,鞭炮不絕,戲子閑客,紛紛登場。入晚家家挑燈示賀,衙司派有巡査隊夜半擾民督察。窮奢極欲間,百姓抽糧攤款,怨聲載道,荒唐城鄉半月有餘。

陽間賀壽如此,光緒帝駕崩那一年,陰喪搞得更甚。各城鎮這回又受命改搭靈堂。此乃國喪大葬之禮,一辦競超月餘。每逢初一、十五,是官不是官都須例行祭靈。煞有介事,由讚禮官司儀,上香敬供,三拜九叩,行禮如儀。到了哭喪一項,必震蕩有聲,大小官員幹嚎無淚,口中還要念念有詞,唱臣的主啊,臣的主啊!百姓居民不論農商,又要應付抽糧攤款。亦不知皇帝老兒仙逝,與子民究竟屬何等樣關係?1905年以前,皇家科舉製留存一經廢除,民間這才漸漸少了皇帝的消息。金融方麵,晚清衙門出有龍票紙鈔,然民間多用銀子按重量流通,或直接以實物交換,似乎與皇權的聯係也不那麼緊密。一朝一代在走向衰亡的最後子裏,往往把外部事體鬧得張揚四溢,貌似欹舞升平,歡樂王土,實為目光返照,短期昌榮,不論怎樣喧囂,於拯救現實分明無功無濟。

倒是這般集會嬉鬧唱耍尋歡作樂,一時間也在客觀上刺激了百裏洲地麵的城鄉消費。廣闊的農田與平淺的湖網,在年景平和的一個時期,為城鎮提供了大景的稻穀、油料和棉花,加上魚蝦雞鵝,構成碼頭集鎮最持久穩固的物質基礎,物質的流通和積累,催發了城鎮畸形消費的異變。這些碼頭集鎮與周邊農村接受了許多半洋半土的新玩意兒,因而城鎮又變成地主鄉紳們休閑縱欲的樂園。馮口錢多,劉巷人多,錢多廣繁華,人多了熱鬧,自是不言而喻。

戲樓歌舞,酒樓魚鴨,青樓嬌妓,賭樓金碼,都不細說了。單說民國年間這裏享受最急切最廣泛者,當數煙樓毒館,千槍萬榻。鴉片具體何時流人百裏洲上下,無從查考,總應在鴉片戰爭以後成風,而至民國時竟已泛濫成災。不知什麼原因,這一帶原本並不多產罌粟,也許平原上土壤氣候不宜,抑或品種質地欠佳。煙館收貨,主渠道靠的是江上販運。來自恩施山地者,稱施土,且檔次較低,來自外省者,稱川土、雲土和來自貴州的貴土,依色香味分檔,據稱雲土最好,川土、責土居中。據史載,中檔鴉片每兩可賣到銀洋二至三元,折合好年景穀價,可值稻米150市斤。晚清時枝江公開經營鴉片。縣衙和大鎮設有土局,官買官賣,直到民國仍不止。那位叫饒光亞的縣長在江口鎮曾封停過煙館,一次封了50多家。怛無濟於事,有時隻是做做樣子而已。

各鎮煙樓毐館內,常見的有大間煙室設鋪榻四五張,多者達10張,毎槎夜吋供20餘位煙鬼輪用。另設有所謂雅室或日貴賓間,供身份兒高些的客人享用,消費門檻也就高些。枝江楊逸青、楊獻玖兩位老人回憶說:雅室內陳設靜雅、煙具比較講究,煙榻上設兩隻煙燈,供二人側躺呈對蝦狀吸食。雅室內往往有兩個煙榻,可同時伺候四人吞雲吐霧。這些老煙客當中有人吸出了特技,能表演出雙獅搶球、二龍戲珠之類的煙泡以顯其能,便有煙友時以代付煙費來獎賞表演者。

兩位楊姓老人說,在一個幾千人的集鎮上,大小土膏店、煙館計有閃丘十家,以每日每館平均接待20人次計,一晝夜即有八九百人出入此道。盡管其中含有江上過客,這個數字也著實驚人。全鎮煙館每天燒掉煙土至少在200兩以上,耗銀400元,可折昀稻穀3萬斤,一個農民吃一輩子也吃不完。煙民當中,商販自律者多,地主吸食者眾。各路土匪大小頭目包括鄉裏團丁武裝,更是煙民主力。還有部分煙民,則屬請客酬賓,擺煙言事者,因而煙館往往成為社交往來、拍板生意的場所。

在百裏洲對岸董市鎮,一無聊癮客把10家大的煙館編成了名稱對聯,如今成了史料。上聯是萬順福、邵大福、蔡珍、惠記;下聯是周宜堂、梁藹堂、七號、九號,橫批是華美、留香。念得熟時,教給客人,下回就不用陪了,自能尋到。

各煙館也用大鍋自熬土煙資,獲利更厚些。每鍋可盛土裔100兩,要熬一天才能出鍋。煙館後院裏日夜烏煙痺氣。

國民政府也曾推行禁煙法令,在百裏洲水陸道上設有煙卡。上述兩位楊老,還在貴州見過煙農被殺之事,人頭懸於城門示眾。而麵對長江沿岸城鎮如此龐巨的需求市場,幾個煙警怎能禁住?真禁假禁還得另說,要看形勢。各鎮上煙館裔店當街公開經營,如真禁怎能開得?正是財源稅戶,關掉找誰收去?凡坐地開館的,都自有道行。在煙館背後,你並不知道還藏著什麼主兒。有人罩著,自然膽大。倒是半路上奔忙的煙土販子、走私車船,最怕扣押勒索,抓人奪貨,怕官也怕匪,吃虧找不著人。因而小心防範,武裝押運。如恩施道上,山路崎峭,明關暗卡,人挑備馱,險象環生。滇東、貴東和川東三路販子,走陸路人羿西後,也將與施土販子合並,踏上這惟一的施宜路線。滿路錢財滿路匪,不是暴利就是暴斃!據說,押運煙土的保鏢,人人老謀深算,個個身懷絕技,盡屬亡命之徒。年年歲歲逝去,煙道上留下累累白骨。到民國後期,膽敢在這條道上穿行的煙販,就集中到了幾支最有名最能殺的人馬中。

陸路凶險,水路如何?煙船從四川、重慶順長江三峽而下,急流滾滾,鑰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口還,按說應無問題。對李白詩中的江陵二字,曆來有多種解釋,我們寧可看做是實指。因枝江緊鄰的江陵原是楚國首都郢城,向為長江中遊的政治、經濟、文化重鎮,是個吸引詩人的大去處。不過,民國時期的長江水運,絕非詩情畫意的旅遊,等閑之輩豈敢江上行船!從江上販煙土走奇貨,比走陸地的風險更大。一船煙土的價值高於陸路馬幫許多倍,若被匪劫了,被官卡了,被浪吞了,被兵搶了,誰能擔得起!該怎麼辦呢?枝江文史界郭玉能先生向我們介紹了多種水上運煙法,其中一種叫飛艇販煙,令人驚心動魄。這飛艇是煙商特製的快船,專為走私鴉片而打造,堅固,輕便,目標不大。每隻船正好裝載密封後的煤油箱子100箱,不怕水。每箱裝貨500兩,一船整整5萬兩大煙,兩噸多重。你說值多少錢吧!船小貨責,價值高達10萬大洋。這船:並不使用火輪等任何機械,惟恐發動機聲音傳得遠,等於通風報信。隻在船體兩側安裝八把快槳,雇用精壯槳夫分段劃船,可飛速前進。遇匪情攔截隻用船頭機槍掃射還擊,絕不停船。船尾舵手更是江上豪傑,百裏挑一,精熟水道中浪窩暗礁,確算天地間風雲氣象,從未出過差錯。此舵手的卓越還在於專善午夜飛舟。大白天裏以目力測航乘風破浪那還叫什麼本事!需知這快艇惟在夜間飛駛,八條漢子在漆黑的大江中奮力劃槳,隻喘粗氣,並不做聲。天亮前,舵手選定人煙稀少的天然良港,命連船帶貨就地沉人江底隱藪。留下暗哨後,其餘人員登岸吃睡歇息。待夜幕降臨,酒足飯飽,便再度起船奮進。數噸重的船與貨,怎樣隨起隨沉,用何等絕妙方法,今人已不得而知。總之,飛艇在暗夜江心無聲起伏疾進,極不易暴餺,岸上打炮也難命中。川鄆交界的西陵峽暗礁密布,即使被查私艇發現,因其艇吃水較深,夜航不利,航速亦慢,煙船則飛流直下,往往能躲過追擊,化險為夷。

此情此景如能拍成一部電影,以瞀匪戰煙商,風裏浪裏,快槍神舵,必定驚險好看。

陸路、水路的鴉片走私者,就是這樣,以其特殊本領,為長江中遊的煙館毒民們提供貨源。當然,販毒牟利的主體大戶,尚不是這些川羿民間的走私者,而是倚重於日偽軍政包括依托在國民黨軍政周圍的各個強豪集團。其中更有各種幫會山頭遍布中、西南諸宵,把持江湖碼頭煙道,其勢力滲透在社會各階層,淮也奈何不得,他們倒販鴉片的3口更大。往下遊看,往內地看,竟有那麼多的大中城市和數不清的集鎮,煙館毒槍的需求量多到難以計數,僅憑川鄂民間鴉片販子賣命,肯定不夠抽的。顯然,不推翻腐敗的執政當局,淮也奈何不了民國時期的各類鴉片集團。

鴉片對民國時期中華民族危害之大,差不多相當於民族殺行為。世界著名的金三角罌粟種植區,那裏的煙民和毒畈自己絕不敢吸食,否則很快完蛋。2001年冬有報道說,那位建國以來的最大毒梟,他自己一口都不抽,是犯罪人生經驗的第一條3民國時期鴉片泛濫到如此地步,郭玉能先生在講述了飛艇販煙的故事後,為我們列舉枝江煙害一例,便知其毒之烈。

這家人是晚清以來枝江縣第一大財主,姓賀。賀府遺址的碎磚瓦礫,在一片高地上厚厚地堆積到今天。民國第二年即1912年時,賀家有田9000餘畝,民國十二年時,賀家有田)12萬畝。一般年景,每畝可收租穀一石,賀家號稱萬石戶。富裕到什麼程度,說不準。且借舉當地同時期的千石戶比照一下。這位千石戶給老母辦喪事,選定吉日發喪,靈柩在家敢停六個月。棺木裏外所塗的漆,是用景德鎮瓷器碾成粉末攪拌的,叫瓷漆。外加一副玻璃棺罩,叫裏外發光。出殯辦流水宴席,蔬菜不足,則派人赴四川、湖南采買。開宴時殺豬30頭,耗魚700斤,廚房流出豬油堵塞了提下的則道,暗溝裏排出的洗碗水噎死了一塘魚,不知算做哪類汙染。民樂方麵,請來全縣20個班子同時吹奏,聲震十裏八鄉。牽靈的人要拉海纖,穿孝服的人要滿山白。出殯後,請20名道士做大齋法事七天七夜。敬齋時投放長江專製荷花燈500盞,漂流十裏不滅……這不過是個千石戶,時在1933年秋後。

老賀家之富是這位千石戶的十幾倍。賀老爺子這輩人從不吸食鴉片,始信可以發展到萬石家財。當時的江村社會處在國未亡而家先破,人禍深而天災臨的艱險之中,為賀家加速土地兼並提供了多種可能,因而致富。1923年這位老賀財主病故時,縣長親率警備隊全副武裝為葬禮助陣。楚地潮濕,賀老爺子的優質槨材分內棺外槨兩套。1956年修水庫時,挖出賀墓,30多年過去,棺木完好,衣被新鮮,屍體仍未腐爛。

賀家有兩個兒子偏偏是一對兒煙鬼。老大分田5000畝,老二分田7000畝,在全縣仍排第一、第二。

老大毐癮甚深,33歲即死於鴉片中毒。沒想到,其妻張氏和寶貝兒子也是母子煙鬼。這兒子本來已經考上了大學,因離不開鴉片,反正也沒旮爺爺、笆爸鞭策,幹脆不去報到入學。母子倆雇著專人熬煙,吸用時謠丫環伺候,二人躺在榻上手腳都不動,隻管動嘴吸。用錢時就賣地,不幾年,吸光了老爺子5000畝良田。

老二及嬌妻比起老大夫婦絕不少吸一口。並艮更有創意。夏日裏尾內悶熱,為抽得爽快竟專修一座二層涼樓。乘風臥樓雲土伺候,擱今日相當於一座空調煙房。這兄弟二人豪放慣了,不僅自家陶醉,一年四季往來賓客都要好生招待,所以賬房的鴉片開支格外驚人。

老大吸食過度而死,老二那7000畝地也吸剩下了3000畝。家境明顯走了下坡。這趨勢瞞不過管家等人的眼,貼身眾人擔憂後路,不由得起了二心。首先是管家私拿一份48畝的田約,歸了自家,被老二發現。田畝雖不多,內盜實難容,自是大氣一場。家人暗中紛紛效法,直至眾叛親離。而後是縣府一改當初,行事卑鄙,偏袒管家等人,對老二不予支持,推進了世態炎涼。為此老二又賣田與上下作對,最終敗訴。老二從此病臥煙榻不起,40多歲時追隨老大去陰間做伴。

老大那位準大學生公子,隻顧抽煙賣田。老二留下一個兒子更可怕,連抽帶賭,登峰造極,索性把剩下的不到2000畝田賣掉1000多畝,投靠日本人當了漢奸,官至維持會長。可憐賀老爺子一生奮鬥,架不住兩個短命兒子折騰,更架不住兩個另類孫子敗家。抗戰勝利後,老二家的漢奸逆子日子不好過,國民政府懲辦了不少漢奸走狗。旋即又傳來了中共軍隊的隆隆炮聲,這位賀少爺更感無望,終於走上0絕之路。可悲的是,他選擇的自殺方法還是吞服鴉片,最後裝了滿肚子生煙土去了另一個世界。其妻李氏也於1950年斷了煙路而投水自盡。還有更嚴重者,晚清老人晏子為回憶說:我們晏姓大戶分成七房,除了大房、二房自立遷走外,其餘五家留住江口鎮,約20多口人,竟有九支半煙槍,因為一個小孩染上了癮,算做半支。二房無人吸鴉片,人丁繁衍至今,另外四房人人吸食鴉片,僅五房幸存一女,其餘都成了絕戶,全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