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鄧拓先生在《中國救荒史》中所言:曆史上累次發生之農民暴動……實無一而非由於災荒所促發,即無不以荒年為背景,此殆已成為曆史之公例。而農民暴動這類災害型社會衝突,必將動搖、瓦解既存的統治秩序。盡管這種5發的、痙攣式的行動和衝突有著難以克服的局限性,難以在破壞中進而建立一個新世界,但是這種破壞性是至為強烈可怖的。
上世紀20年代,枝江吃大戶風潮在中共引導下爆發並連綿延續至30年代初,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當時湖北金融體係的崩塌。災荒連年,田地廉價暫無人買,米糧騰責競相沽問。米可救命,錢在哪裏呢?饑民們先是賣光生產生活用具,繼而賤賣田地房屋,再而賣妻賣女,各地城鄉冒出規模宏大的野集市及交易所,是最慘痛的繁榮。甚至出現了專業化的牲畜集、農具集、衣帽服飾集。古董集上,古籍書畫應有盡有,說明文化人也餓得挺不住了,汜水古董集上一幅劉鏞的字,隻賣15元。而《大公報》載1942年鄭州冬月裏,每鬥麥子900元,玉米700元,高粱640元。在流螢縣,紅薯麵每斤10元,榆皮麵饃每斤10元,柿糠麵饃每斤8元。災荒之年,任何好物件,隻要不能吃,斷然不如一斤紅薯麵。
辛亥革命後,金融、錢幣長期呈現混亂局麵,比較靠得住的是晚清大龍銀元和袁世凱的袁大頭銀洋,還有孫中山頭像在上的銀洋。外圓內方的銅製錢亦可流通使用,好幾串銅幣才能換一塊銀元,背都背不動。而民國政府的成立,改朝換代,要另摘一套新幣維持經濟,這就壞了。各地出台的紙幣紛遝而來。如閻錫山在山西就推行了晉幣。在湖北省,官錢局發行了全省通用的台幣流通於鄉村。初期時,湖北農民和商人對這種官方發行且受政府法律保護的鄂省紙幣還信得過,常以糧棉特產酒布茶糖交換存用。除此以外,湖北長江兩岸各商埠港口行幫大戶還自行印製流通種種地方紙鈔,在省台幣的統領下,五花八門變通交融。從表麵上看,地方紙鈔還是對付時局動蕩的一種新招兒。如晉商錢莊推行全國的銀票,就基本上不出大的問題,從甲城轉乙城,誠信可嘉。而在湖北枝江和百裏洲上,諸多商號依托地方勢力,亂發新票種種,卻是極不可靠的。至1926年,短命的湖北省官製台幣壽終正寢,全麵崩演,轉眼間變得不值一文,連同依附於此的各種地方怪票很快喪失信用。這種金融貨幣連鎖垮台的現實對於社會底層的震蕩是相當可怕的。農民流血揮汗換來的貨幣,盡成廢紙,他還會遵循他媽的哪一家的秩序嗎?這種狀況甭說發生在軍閥混戰的當年,即便是發生在今日,果真大夥兒存在銀行裏的血汗錢全廢,那肯定也隻有造反這一條路了,任說什麼也白搭,動亂是必然的。我們回想起數年前的亞洲金融危機,至今都冷汗津津心存後怕。
災荒連年,米貴如金,銀票變紙,九死一生。
與其說枝江吃大戶風潮是共產黨人發動的,不如說是革命者根據形勢積極推動的。人,饑餓絕望到那個份兒上,想不讓他冒險都遲了,奔食大戶,欄都欄不住。中共地下黨在發動饑民鬥爭的第一次會議上,段德昌等領導者要求每個黨團員、農協會員至少串連5至6戶窮人參加行動,其結果,一串連,遠遠超過了這一計劃。饑民吃大戶的社會基礎多麼雄厚!湘鄂農民當時唱出過《武漢吃娠去》的豪歌,相當直白放縱:
農夫種地不見錢,城裏富翁吃不完,哎呀,龍翻身,天連水,水連天,農戶家家斷炊煙,走走走!鋤頭莫離手,哎呀,先吃大漢口,哎呀,然後吃揚州!
事實上,晚清以及民國,史載各省各地在災荒年景突發吃大戶風潮,是普遍的,搶米搶糧搶收割,也是普遍的,甚至可以說,饑民自成團體吃大戶,是中國特色,有傳統相襲,農民們豐年化整為零,災年化零為整,有米不能獨家占,有糧不能餓眾人,風潮起處,法不責眾,是災民們最初級也最原始的求生行為而已,原本帶不上多少革命性。以風潮形容概括,十分準確,正是來得快去得快之謂。而這次枝江吃大戶行動,則由於有了共產黨人的積極參與,推動風潲轉變成了曠日持久的大運動,前浪後浪相推進,搞了將近兩年。直至有相當一批農民逐步提高了階級鬥爭覺悟,要跟定共產黨,武裝幹革命。
當陳德華與段德昌還有進步青年張子明、胡伯溫等人傳播秘密鬥爭火種的時候,中共鄂西特委又派來了一位大共產黨周逸群。這更是—位鼓動農民革命的高手。周逸群在給農民講習時,拆起了窮與富兩個字。窮字的繁體字寫做窮,周便講:窮字和富宇,兩個宇都有寶蓋頭,人和人本應一個樣,可這個富字,讓財主家多了—口田,再不餓肚子。這窮字,是讓土豪劣紳王八蛋們把咱們壓得弓起了腰!咱窮人隻要把田從地主手裏奪回來,不就挺直了腰杆子?不就由窮變富了嗎!一一周逸群講革命,拆了兩個字,通俗易僅,被農友們迅速接受。
1928年,春荒裏彌漫著餓死者的屍臭,居然有地主把餘糧賣到外地發橫財。幹脆反了罷。枝江地麵上第一支饑民隊伍出動了,先是數百人,直至幾千人。以麻幌為號旗,帶足了筐簍布袋收米簸箕,老弱病殘前頭走,婦女兒童緊攙倚,少壯人馬稍後跟,共產黨員中間擠一一身份目前是秘密。在鍋碗瓢勺的磕碰聲裏,在滾滾黃塵的裹挾之中,饑民大隊呼呼啦啦一路前行,逢大村即進,見富戶便停,要的是一碗糙米飯。到了財主家大門口,先是一陣叮鈴咣啷的喧囂敲打,待東家開門相迎時,眾人靜下來,有齒牙伶俐的漢子高叫道:去年是戊辰,年成拐得很,窮人難活命,借糧肯不肯?念罷,老婦少兒一片哀吟一這陣勢,甭說吃糧,連人都想吃,哪個財主動作敢慢些?
我們不能不佩服早期的共產黨人們,他們最有理想,最有膽略。一經加人黨組織,就真的變成了無私無畏的人,變成了用特殊材料製成的人。這時有一位在陳德華手上發展的枝江第一批新黨員徐國炎,秘密組織發動這次吃大戶行動。為保證運動開一個好頭以利於打開全局,徐國炎做出大義滅親的決策,他指揮調度饑民們前往狂吃的頭一家,就是他的族太公徐秉臣,這是方圓幾十裏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徐國炎首先發難,毫不手軟,率眾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