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支手槍與四個叛徒(2 / 3)

新成立的縣黨部勢必解體,晏子為等重要成員籌劃著逃往外地。5月8日,鄰近縣的革命者先受重創,川軍楊森部、夏鬥寅部、土豪劣紳三股力量齊下,衝擊砸毀了國民黨宜都縣黨部。同時抓捕了中共宜都縣委首腦八人。晏子為等枝江人士聞訊全部出逃,幸未遇害。

最早的枝江國民黨組織和當時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一道,出人意料地夭折於長江之畔。百裏洲上的革命運動同樣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從1926年深秋到第二年的初夏,簡直是很短暫的事。曆史在顛簸中行進。

耐人尋味的是,事情剛剛過去不足兩個月,一位清純文弱的書生續寫了這段枝江國民黨的曆史。有趣處在於,他對不久前的血腥故事競然—無所知,很有些黨叫幹啥就幹啥的意味。

他叫王昌麟,1922年就從江口鎮到武昌求學去了。在武昌高師學習生物。奇巧,去上學的學費,還是前述晏子為等幾個好友資助的。江水東流,關山阻隔,一心求學的王昌麟隻記得晏子為替他湊份子助學,當地叫起幹會,卻對晏等組建故鄉國民黨鬧革命的大事全然不知。偏偏這位淡泊政治的王學子早在1923年就被校園裏的革命同學熱忱地推向了國民黨,比晏子為的黨齡還早好幾年。在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之前就入黨了。

看來,即便是一個性格溫順的人,也離不開當時的曆史氛圍。這種人很實誠,既然人了閏民黨,就要服從黨,為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1926年北伐軍開進武漢時,王昌麟已經高師畢業,在中學裏當了教師。市黨部指示黨員們走到社會上去搞活動,歡呼北伐,宣傳革命,王老師就參加了黨員宣傳隊。貼標語,幹雜事,他從不偷懶。武漢風景點很多,別人去玩耍,他不好意思離崗。王昌麟先生在15年前有一段回憶說:有人搞宣傳卻遊山玩水,我還是老老實實在街上宣傳。也許就是這點踏實作風讓上級看中了,國民黨武漢市黨部還要送我去學習。沒想到國民黨省黨部也找我談話,指示我回老家去做縣黨部的籌備主任。我雖然早在1923年就人了國民黨,可都是跟著別人走,從來沒有搞過黨務或者軍政等工作。當時寧漢合流已經公開化,局勢非常複雜。枝江那邊情況如何,沒有向我交代,我還以為遙遠的老家根本不會有國民黨或者共產黨。因為沒有,才讓我去籌備。麵對黨內的派別鬥爭,省黨部也沒有給我指示一定的方針,隻催我快些去。連活動經費都沒有落實,隻給了一大堆宣傳材料,派給我兩名助手。七月流火,就這樣硬著頭皮回鄉來了,真是心中無數。

三人乘船到了枝江。縣長饒任華在鴻磐樓飯莊為我們接風。我急急想向他了解些情況,卻不料他也是剛到任,反向我了解枝江的事,我隻好告知離鄉有年,啥也說不上來。後來才知道饒縣長是和我們同船一起來的。

縣府給我們安排到一所空空如也的房子。我們將在這裏建立縣黨部機關。室內塵垢遍地,一片狼藉。我們打開門窗,清理衛生。沒有經費掛牌,我隻好親自書寫了一個國民黨縣黨部的招牌,掛到門外。一工作開始了。我們到街上張貼革命標語,不知為什麼民眾反應很冷漠,在城關召集黨員開會,稀稀拉拉到了十來位,我講了一陣子,大家的態度都十分沉悶,真是莫名其妙。

這位王昌麟老師是太實在了。兩月前的鎮壓與浩劫那麼嚴重,血腥未幹。省城方麵,汪精衛剛剛控製了武漢政權,蔣介石在到處捕人殺人,黨員們怎能不冷漠?新書記初來乍到,背景模糊,派係不明,黨員們怎能不沉悶?也許正因為王老師的權術嗅覺不靈,沒有派係之屬,人家才把他派來的。且聽他繼續在回憶:

在房間裏有一隻不起眼的破木箱,挺礙事。為處理它,我們把蓋子弄開。我驚異地發現,箱子裏竟有一些五顏六色的錦旗,打開看,我更吃驚了,上麵居然寫著慶祝國民黨枝江縣黨部成立之類的字樣。弄了半天,我隻是一個繼任者!可是既然此前已有縣黨部,為何沒人告訴我?為什麼任何文件檔案都不存在?連黨員名冊都不知飛哪兒去了。我的心情沉重起來,意識到這裏一定出過不小的問題。帶著疑慮,我走訪了軍政首腦們,在駐防的北伐軍第十軍王團長等人那裏,我才逐漸弄清了兩月前的血案。在宜都縣和枝江縣前黨部被搗毀以後,一位被追殺的黨員骨幹叫胡朗生,胡等人被迫跑到武漢向省黨部報告。事件緊急中,中央特派員吳玉章先生曾電令這位王團長製止對黨員的剿殺,王團長接電後,迅速行動,抓捕了四名對國民黨員報複的舊官僚,解送赴省。其中為首的舊知縣孫宏死在了武漢獄中,楊森等部隊也撤離了。原來是這樣!我和同誌們都有些心灰意冷。新來的饒縣長心情也差不多。他對我說,現在是黨權高於一切,既然如此,今後關於民刑訴訟的事,先經過你批吧,你批過我再受理。我無奈,這又成廣我的苦差。悶夏炎熱,公務枯燥。

來時匆忙,沒有重視向省黨部申報經費預算,到任後才知道無錢之苦,隻得暫時向教育局借錢,維持每日裏水煮鹽拌兩稀一幹的最低生活。內部矛盾難免滋生。我的助手因沒有工資,質問我怎麼辦,為何不體恤下厲?其中一位老兄揚言,如不盡快解決就要當眾揍我。

洋溪鎮又有公民反映,控訴那裏的區黨部整天打牌賭博,抽鴉片醉酒,沒經費就要砍慈善堂的大樹……唉,對於這一切,我十分反感,深感失望。

兩月以後,我決定回省,一麵解決經費,一麵做個彙報。或者不幹罷了。找饒縣長借旅差費時,這位和我一同上任的縣長同事笑著問我,說你是不是共產黨員?我說何出此言?他說你很像一個共產黨員,我問他為啥,他說你的生活這樣艱苦,對社會還有理想。我苦笑著說,就算我向共產黨員學習吧。他給我湊了20元錢,大家再沒說什麼。

9月裏,我自行回到武漢。見旅館裏集中了不少全省各縣黨部的負責人。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來了。一問情況,我又是一陣辛酸失望。原來,省黨部給各縣發了電報,讓我們到省黨部集中,來時可到當地政府領取旅差費200元。我和饒縣長根本沒有接到電報,還說我像個共產黨員!電報也不知誰收起了。我是自己來省裏想辭職的。省黨部組織部長鄧初民接待了我,指示我到省黨義研究所學習,畢業後重新分配工作。我早已無心進取,自度不是黨務之材,便交代了工作,表示隻願求知教書。鄧部長看著我笑,不知他想什麼,許久他回答說,昌麟啊,你有自由選擇職業的權利。從此,我又回到了內己依戀的校園,重新開始了教書育人的一生。

王昌麟先生後來加入了中國民主同盟。他似乎同樣厭倦共產黨人驚險鬥爭和不懈征戰的旅程。50年代後,他曾任武漢市第一、第屆政協委員,退休在武漢二中。他果然教了一輩子的書。當年這類人物,在國共兩黨的黨員中並不是少數,惟願修身、齊家,不言平天下。但他們堅持了一條自己願意選擇的道路,也令人起敬。在他們心底深處,惟有中國社會進步快一些的企盼。

王昌麟老先生在回憶的最後竟然還檢討自己。他沉沉地說:從1927年的7月底到9月,我在中國國民黨枝江縣黨部任職將近兩個月。我沒有把革命作推向高潮,如今憶及,猶覺內疚。

我們不清楚,晏子為老人和王昌麟老人這兩位發小,兩位枝江縣大革命時期的國民黨員,後來是如何相會的。二人都未曾憶及,有些可惜。而他們講清了中國國民黨早期在基層建黨的一段特殊曆史,讓我們生出了別樣的情懷。

說了國民黨的往事,該說說共產黨的故事了。兩者的早期情況有相似處,又有很大的區別。是他們共同主宰了上世紀中國的政治舞台。

具體到枝江縣,史載第一個組建中共黨小組的開拓者,是一位名叫柴燔的年輕人,時間是1927年5月舊。柴燔受中共湖北區執行委員會及省農民協會派遣。他是不是百裏洲人,我們未能查明,他後來又到哪裏去了,也不得而知。但是,我們查知在柴燔建立中共枝江第一個黨小組之後不久,即遭破壞。過了三個月,中共湖北省委又秘密派遺一位叫陳德華的當地人,潛至枝江接過柴燔的火種,重新恢複黨組織,發動農民,準備武裝暴動。這位陳德華很不簡單,曾在北京法文專修館和漢陽兵工專科學校求學。更不得了之處在於,他是在毛澤東主辦的武昌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接受赤化,並在講習所裏加人了中共的。因此他回到枝江秘密發起的農民協會,就被人稱做貓子會。貓字與毛澤東的姓是諧音,貓子會也就是毛子會。另一個說法也有道理,是說農協的骨幹們搞的是地下活動,往往晝伏夜出,個個都像夜貓子那樣。

雖說是共產黨領導下的農民協會,都暫時還不能跟農民們談什麼馬克思或者蘇維埃,這些洋說法主要由陳獨秀、李大釗、瞿秋白、張國燾等人說給精英們去聽。毛澤東一頭紮在農民堆裏,摣長於一聽就僅的極富煽動性的大白話。陳德華從毛澤東的講習所畢業,深得其要領。他采用或耿謠或對聯的形式發動農民,立即被接受並流傳至今:

清早起,拖個犁,下田去耕地。

耕了好白米,指望自己吃。

可恨那地主,要把糧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