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島銀碼頭(1 / 3)

第三章 金島銀碼頭

世紀初興抗戰前,農商繁榮紅半天。古來富庶地,漁港萬舟發;劉巷人多,馮口錢多,陳老板銀洋用秤稱,佳肴豐盛,碼頭興隆,朱師傅高唱素菜歌;民國初年創建汽輪航運,二十年代推出電燈汽車。八大行幫通四海,商會信譽達三江。資本積累工人上萬,寶島城鄉日進鬥金。掌拒夥計皆和睦,共繪《清明上河圖》。舊歲榮華今再憶,竟歎蕭條不如昔。

百裏洲上有人工河流,還有縱橫交織的渠。深冬季節,不需要排水入江,河水便不流動。荒草從岸畔伸向河道,使水麵更顯得死氣沉沉。比河要窄的是渠,荒草幾乎覆蓋了枯水的渠身,像一條條草溝。隻是由於渠的筆直,才提醒我們這依然是渠。那條貫穿南北的主公路,連接南北兩鎮,把孤島一分為二。失修的柏油路麵多處破損,行車時常進大大小小的坑。村落與村落間,有泥濘的道路相通,全部沒有硬化。寒風吹來,鴨群們縮著脖頸擠靠在村塘邊,索然無趣。我們開著一台日本產的雙排座客貨小汽車,整日裏行駛在鄉村之間,間或滯留在農戶場院上,翻閱著孤島的曆史與現實,品味著近年來農商的蕭條。

每晚回到孤島北部的劉巷鎮旅館,都會感受到人骨的淸冷,平日裏極少見到島外客商的光臨。整理筆記時趙瑜和胡世全少不得要有一陣子隨感式的議論。多是由於在田野調研中接近了嚴酷的現實所引發。中國知識分子或小知識分子,對生活現象不平不滿時,會習慣性發發牢騷:內大聽到這事兒那事兒,當人麵不好講感受,便集中到晚間,與知音作情緒化的議論,屬無奈型的憂慮症。眼睛總是閉不上,嘴巴總是封不住。同理,經聽到見到幾件閃光的人與事又很快會愉悅起來,進而理想化起來,覺出丫中同的大希望。趙瑜和胡世全時時如此,生生讓江村問題的複雜性給折磨病了。

事實上生活本來就是憂喜參半。百裏洲的曆史也是這樣。在20世紀初宵至抗日戰爭前夕,白裏洲上下農事商情之繁榮,完全出乎人們的想像…農事的高度發達且俟諸後敘,眼下先談談市場經濟。

長江出川向東流,到枝江、荊門前後,就不再是一條狹窄孤獨的航道,出江人江的支流非常多。向北,在廣闊富饒的江漢平原,有瑪瑙河、沮漳河、古代人工河等水道,供船舟溯流上下,與漢江水係溝通,連接鄂北6鎮襄樊、郎陽,從老河口,從丹江,盡可以上陝豫兩省,水路旱路抵中原乃至燕京。《樂府》詩日廣朝發襄陽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諸女兒,花豔驚郎3。可見北水便利,商女頗有吸引力;往南赴湘,古來就有八穴諸口下洞庭的史實,盡管後來諸河口因淤塞流變而減少,仍有鬆滋河、虎渡河、調弦口、藕池口等水路暢通可抵長沙。若從空中巡航俯瞰,可見大江奔湧到楚地,口口相通,稱十字路口不足以表其情狀,更像是非字路,甚或霏字路口,始可達意。

四麵八方,貨暢其流,千帆萬船過孤洲,魚米之鄉得地利,江濤是水還是油?

百裏洲上一南一北,繁華了馮口、劉巷兩鎮。長江主航道於晚清北移後,又迅速成全了江北對岸好幾個大鎮的嵋起。七星台、江口鎮、馬家店、董市鎮、姚家港、顧家店、白洋鎮,均發展神速。最著名的港口集鎮當數江口、董市兩鎮。與百裏洲劉巷鎮隔江相望,對長江上往來的商船巨賈們,呈現夾道歡迎之勢。

兩湖熟,天下足。從學者尹玲玲的研究可見,明淸時期兩湖平原經元末兵燹,人口大減。湘鄂之間,其人口、湖泊、農業、漁業諸因子,構成了較穩定的生態經濟係統。即使偶發洪水,或因地廣人稀,或因水鄉漁村,則很少釀成災禍。所謂災害,實是一個社會概念,是相對於人類生命財產的損失而言的。如水邊人家半漁戶,唱歌捕魚自朝暮,江水時大時小又有何妨?洪水過後,對於半農半漁的地方經濟來說,非但不是壞事,還是肥土卵魚的好事情。穩定而又雙重的農漁兩利,互為轉換,村安稅中,不僅富民更可強國。

有明代詩人一首敘事詩《觀打魚》,描繪出了當時漁政官員坐鎮指揮漁業大11產的壯剛圖畫。詩人先交代楚天空闊重雲幕,漁官獨坐萬脅舟,然後詳言事件:

船尾載鼓旗船頭,揚旗擊鼓一何勇,漁子舟人皆聳動,鼓聲初發眾舟集,鼓聲再發提網急,鼓聲三發爭逬取:萬幅飛綸向空舉,奔騰澎湃聲褒驚,浪花激作大霜凝。……千鱗萬尾無所之,一網牢籠莫知數。縱橫巨細相倚疊,山積沙頭如雪白。漁人抖擻氣頗舒,屈指團圍計千百!

好家夥,統一號令,分丁協作,是幾近現代漁業的集體勞動,魚已經多得莫知數了,大大小小的魚疊堆在一起,堆積如山了。那時節並沒有春季禁止捕撈魚類的規定,也沒有資源枯竭之憂。

世上競有如此富庶的好地方。荊楚大地上,古代獨有一種大堤文化景觀,說的是青年男女們常趨堤上漫遊,極盡楚人浪漫風流之萬種,當也是衣食無憂、溫飽思欲的產物。同時,這一習俗又與繁多的商貿消費緊密地聯係著,整體上講,是個豐衣足食的小康社會。

唐宋時代,長江富商已經可以打造萬斛大船,民間可造巨筏。陸遊在《人蜀記》中記述說:遇一木筏,廣十餘丈,長五十餘丈,上有三四十家,妻子雞犬臼碓皆具,中為阡陌往來,亦有神祠,素所未睹也。舟人雲:此當其小者耳,大者於筏上鋪土作蔬圃,或作酒肆。信陸遊之筆,諒非虛語,隻是此巨筏但行大江而已,今人殊難想像。

宋時洞庭湖上,農民首領們選出了可載千人之半機械化巨艦。仍在陸遊《人蜀記》中,詩人乘舟過鄂境,寫道:賈船客舫,不可勝計,銜尾不絕者數裏……市邑雄富,列肆繁錯,城外南市亦數裏,雖錢塘建康不能過。同時期文傑範成大在《吳船錄》中亦對沿江商貿有動情記載:列肆如櫛,灑壚樓欄尤壯麗,外郡未見其比。蓋川、廣、荊、襄、淮、浙貿遷之會,貨物之至者無不售,且不問多少,一日可盡,其盛狀如此!

毋庸贅述,已足見楚越江湖之豐美,不僅飯稻羹魚,更可商金貿銀。乃至晚清,魚米之鄉雖因圍湖圩墾、垸民雲集,有損於生態的良好,然比之今日尚不甚要緊。至少比起當時的北國赤旱、刀霜劍雪要好得多。晚淸時的兩湖平原仍可為中遊兩岸商貿繁榮提供豐厚的物質基礎。一曲《洪湖水,浪打浪》,也還是表現丫民國時期的好風光、好環境、好條件。

上世紀之初,枝江縣城四周,有貿易活動的集鎮竟然多達48個,盡得長江之利。至抗戰淪陷之前,百業齊全,百業興旺。客觀上受到了外。資本主義包括業化和科學技術的推動。大大小小的民族資本家得以前後近30年的成長發育時間,形成一整套完善的經營機製。其發達興隆的程度,競不知從何說起。

已知孤島否甩洲上,鹵有馮1北有劉巷兩個大鎮,東麵閘口,西麵傅家渡,亦有集市,當是南北兩鎮的補充。有民謠說,劉巷人多,馮口錢多,這錢多怎麼講?自然是商貿興隆的產物。民國初年,各省軍閥割據,所謂統一貨幣實無法保障流通。晚清的銀元和銅板仍在市場上頂大事兒。而買賣一做大,就極不方便,叫做票子不能用,角子背不動,實不如紙幣好用。著名的山西晉商酋創票號,相當於最早的中國銀行,信譽全國,已從清中期發育成熟。然而晉商的大銀票仍然不能滿足基層市場的需要,民間買賣有零有整時時刻刻都要運行。於是,百裏洲上的商會包括對岸董市、江口行市穩固的商家,開始印製自己的票子。馮口鎮隻是比較突出而已。如棉花行的濟川公,他家的票子到成都都能用,㈥為那裏他家的分號很有名。消費者身揣紙票,輕攜安全,非笨重的銀元銅幣可比。

多種票子五花八門色彩紛呈,有石版印的,有套色的、單色的,紙質也優劣不一。濟川公、興順園、太東券等等大戶製票,紙質優良,美觀耐磨,專門從武漢用鐦版印製。

偏有一位老板叫陳萬順,買賣很好,卻是頑固不化,家家印票子,他偏不印,堅守銀元銅幣。他認為讓老主顧們使用花花綠綠的新紙票太不正宗。事實上也是玄危,紙票獨屬專門商號,必受彼行情風險的連累,有的隻限於本號使用,旁家不敢接納,有的光貶值不升值,令人擔憂。還是響當當的銀元擱家裏踏實。眾商家譏笑陳老板文化低不新潮,其實陳老板有他的道理。他不怕麻煩,是真錢就行。當時的銅錢麵值十文,百文銅錢一節,千文一串,八串銅錢換一塊大洋。要細數起來確實麻煩。陳老板自有辦法,用秤稱。陳老板明白得很,一串銅錢的重量是36公斤,即7市斤多些,後來市上通行50文一枚的銅錢,一串的重量則是04公斤,有了這個標準,還怕你用麻袋扛錢來?而銀元的重量則是每塊72錢,也不怕你用車馬拉來!你說個數兒,我用秤一稱便知。後來陳老板嫌秤小,丁脆自製杉木杆子大秤,卻也很標準在百裏洲傳為佳話。到民國十年前後,馮口鎮上幾十家商號,沒有發行紙鈔的獨剩陳萬順老板一家廠。

果然,商行過量發行票子到底還是出了問題,成了一筆糊塗賬。給當地商家特別是農民消費者帶來很大損失,在後幾章中我們還會提到。這裏隻是借重:錢多這一側麵,肴民國初年百裏洲商貿的繁榮。反正陳萬順老板的買賣還是越做越大了。

莨裏洲上似乎更是一個消費福地。在馮口、劉巷兩鎮,飯館、茶館、煙館、妓院、戲樓、旅驛應有盡有。50年代後全國著名的湖北索菜大王朱世明師傅,年輕時就在百裏洲上磨煉,晚年著有《湖北素菜》一書。在人民大會堂表演用全素菜製作的葷宴,首開綠色食品主打盛宴的先河。

這裏的人們凡說到這位朱世明師傅,都很欽佩。朱師傅年輕時,親曆一場長江中遊極大的海難事故,死裏逃生。那是民國二十二年臘月二十六,即1934年2月9日,總噸位75噸的荊江輪從再裏洲對麵港口載客啟航。船上滿載著近300名旅客,還有國民黨第十軍三十八旅的軍糧、膠鞋等物資。當時這一帶已有商辦輪船局80家,私營班船90艘。荊江輪定客為256人,屬較大的航班船。誰知離港不久,因嚴重超載,轉彎過急,江上一排巨浪湧來,致使翻沉。翻沉時該船居然斷為兩截,沉沒相當快,加上江水溫度低,因此旅客生還者甚少。江岸上哭號陣陣,數裏悲聲。枝江縣迅即成立撈埋委員會。多數屍體已被江濤衝走。僅從上半截船體中撈出屍體98具,從下半截撈出20多具。其餘一二百人失蹤。遇難者中有江口商會主席曾少穀,百裏洲堤防主任朱敬五等當地名流。縣長饒光亞為後者題寫挽聯日:拚命為一洲,堤政待修,君去應訴龍王老子;無才治百裏,良心難昧,我來實愧鳳雛先生。李生記商號的賬房先生段某之妻遇難,撈出時仍然緊緊懷抱其子,目擊者無不落淚。許多屍體競是在40天之後,漸次於下遊荒灘發現。

朔風呼號,江水嗚咽。年輕的朱世明師傅手提10多斤蒜苗,恰在此81夢般的荊江號上,而且他還是一個不會遊泳的人!大船斷裂時,朱師傅隻聽一聲巨響,然後很快沉入江底,什麼都沒有弄明白。不料想,他牢牢抓定的一捆洋紗競然浮出水麵,成了他漂蕩不死的救生筏。朱師傅驚恐萬狀地趴在這捆棉紗上,灌了一肚子冰水,終被一艘下水船救起。成為這次江難極少數幸存者之一。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朱師傅聰穎過人,極具烹飪天賦。民國時期百裏洲餐飲業的繁榮,為他提供了片好天地。中國民間廚藝大師們的創造性十分驚人,朱師傅是位漢劇票友,他結合自己的職業特點,居然創作;一段美妙的漢劇名詞曲《素菜殺仗》,流傳至今,成為中國烹飪界的寶貴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