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程既定,百裏洲南岸很快便圍出了13家新垸,分別歸屬於13個江村實力集團。大垸內得田幾千畝,最小的垸中也得到了上百畝良田。各垸公推垸首當家,負責各自新垸小堤事宜。
一連幾十年間,各垸隻顧自家埋頭修田整壩,防洪排澇春種秋收,彼此倒也相安無事,並不管孤島之外偌大中國,頻頻發生了許多變故。就連千年皇朝在辛亥傾覆這般塌天大事,也不足以在洲民心中引起多少震動。而辛亥革命武昌首義,炮聲動搖王朝根基,天下響應,距百裏洲不過一日航程。
改朝換代了,學子雀躍,軍人奮勇,中華民族一切先進分子都將抖擻精神參加革命。從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誌士仁人心憂天下,為國家積貧積弱而焦慮,為民族落後挨打而憤慨,為探索現代化之路而奮鬥,為追求社會進步而獻身,終於在1911年推翻腐朽清王朝,迎來東方曙光。革命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大崩潰,大轉折,大動蕩,革命者怎能不耿唱!
還有數不清的風雲人物同樣亢奮異常,他們要瓜分地盤,要當新軍閥,要重做皇帝夢,要保護和擴大革命帶來的既得利益,他們也在曆史巨變中放聲歌唱著。
然而活動在中國南方北方的農民們,在長江流域黃河岸畔最廣大農村地區的耕作者,他們一時還唱不出聲來。辛亥革命隻是在政治上奪取了勝利,卻暫時不能動搖深厚的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同盟會綱領中雖有一句平均地權,離落實則遙不可及。於是,百裏洲人經過短暫的迷惘困惑,在剪掉了長辮,放開了小腳之後,又堅定地拿起了落後的農具,吆喝起兒子和拚牛,重新匍匐到土地上去了。悠悠歲月地老天荒,這世上啥都靠不住哇,兒啊,惟有土地靠得住!一莊一戶,男耕女織,小農經濟,自給自足。雇農和佃戶們更簡單,他們與土地出租者形成某種依附關係,俺隻要跟東家搞好關係就行了。在百裏洲,但逢春種秋收,佃戶們都會打酒買肉,由課保作陪,請地主美吃一頓的,叫做吃看課酒。眼下,孫中山,革命黨,新軍閥,縣黨部,誰也沒有改變晚清鄉村土地權益的現狀。
曆史上,凡是農民自覺加盟的起義或革命,往往有三大前題相逼,一是喪失土地,二是稅賦超重,三是災荒橫行。倘三者俱備一二,則區域性小亂,倘三者齊備,輕則征戰連年,重則改朝換代。離開上述原因,農民則守家在地,絕不與外部社會過招兒。李自成得以殺人北京,正是由於大明當局一條鞭陚稅法橫征暴斂,加速了北方農民破產,時逢諸省災荒連年空前慘烈,李自成喊出了均田、免賦的戰鬥口號,從陝西、甘肅起兵,勢成燎原。打開城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即為百姓心聲,最終推翻了明王朝。前列三條,無一不在,諸多範例,不勝枚舉。
注意,李自成大軍征戰15年,始終在北方作戰,僅有一將曾過江南。也就是說,李自成領導的明末大起義,基本上沒有得到江南農民的支持。他攻人北京時,明王朝尚在長江以南屯集有50萬軍隊。旲三桂聯合清軍把李自成逼出他執政43天的京城,李率殘部經冀、晉、陝向南撤退,一年後撤至長江之畔,到達湖北省通山縣,無糧草無給養,竟被當地民團所殺。歎一代農民領袖,叱吒風雲,建政稱帝,未被官府所害,卻死於湖北山民之手。
李自成殉難處,離枝江百裏洲並不很遠。
辛亥革命前後的百裏洲,同樣沒有農戶投身於外部的中國革命。追溯到太平天國運動之前,長江流域居然平靜了差不多近千年。江南沃土,在北宋初年的王小波、李順起義有些聲勢,南宋之初有洞庭湖鍾相、楊幺起義驚動朝廷,終被嶽飛所殺。其餘農民革命均動靜不大。宋、元、明、清四朝更迭,長江流域農業、商業和科學技術得到極大發展,遂使曆代王朝享盡江南之利。而清末的義和團運動,屬何樣性質姑且不論,卻也是從華北起事壯大開來,與江南無涉。一這就有點奇怪,難道說江南農民不及北方農民革命?這一現象引起中外學界重視,說法眾多。重點還在於晚清和近代,派生出許多新鮮而有意思的論點。
以往的理論評判重在階級鬥爭學說,以關照貧苦農民即無產階級與封建地主階級的矛盾貫穿始終,以反抗剝削壓迫的階級鬥爭曆史觀統領全局,據此對中國近代史乃至大部曆史做出詮釋。當代的新論點並沒有全盤否定階級鬥爭學說,而是認為僅此一種研究方法十分單調,有許多曆史現象不好分析透徹。把單一的階級鬥爭學說當作革命工作的武器很好使用,卻不宜以此來放大局部去研究整體的曆史與現實。許多學者的研究成果表明,江南的地主多而大,並沒有引發尖銳的大規模的階級衝突,盡管是富者有連阡之田,貧者無立錐之地。後來在中共領導下的土地改革運動的成功,有學者認為是在強大的軍事力餚保證下,上而下推動的結果。人們甚至可以想見這樣一幅圖畫一一江南存早,一位農民當中富足的精明人,如今他上了歲數,春風吹動他色長須,飄動起來。此刻,他端坐在高高的望田樓上,看四外田野,盡屬他家。地主之謂,故名思義,土地的主人嘛。雞鳴狗吠,岸柳如煙。奮打六九頭,耕牛遍地走,子規盧聲啼,野花路邊稠。樓下不遠處,有辛勞的佃戶們向他招手致意。他報以微笑,舉舉頭上的禮帽,遙相勸告那佃戶歇…歇吧!陽光灑滿了注水後的稻田,發出的反光使他眯起了雙眼,佃戶們覺得他比頭些年更慈祥寬厚些。他抽一口水煙,對身旁侍立的書童或丫頭輕聲吩咐:你和這位大伯還沾親呢,抽空兒替我上家看看缺點兒啥。書童或丫環答應著道謝,老者笑道:謝什麼,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誰種這幾畝田也不容易啊!這時候,打西邊飄過來幾朵沉雲,他端起紫砂壺呷了兩口,覺出了一些涼風爽氣,便望著那雲頭沉吟道:好雨知時節啊……
如此寫法分明有階級調和論之嫌。須知後來在革命高潮到來的時候,這些佃戶們則被動員起來,要劈頭蓋臉地打倒那位土地的主人,剝奪他政治及經濟的所有權力。
另一個重要的理論熱點,是關於中國是否產生過資本主義萌芽的爭論。爭論的結果是引發進一步爭論:隔過了資本主義的繁榮階段直接搞社會主義行不行?這些問題既是曆史的又是現實的,近些年,多種論說或針鋒相對或異同交錯,總之是層出不窮。這裏單表湖北百裏洲,繼續講我們形象化了的島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