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滄海桑田百裏洲(2 / 3)

讀者們對百裏洲滄海燊田的變遷已經有了粗略的了解。向之漁帆點點,往來不絕者,今則阡陌縱橫,江湖易動之處,逐年被耕者圍墾成農田,村落和小城鎮隨之產生。否裏洲上甚至有過縣治建城的史實,不幸已被洪流淤葬在江底了。土地越集中,小農經濟越趨於城鎮化和商品化,資本積累就越是切實可行,生產力就越利於提高。據黃宗智先生的研究,長江中下遊農作區的土地產出,在半個世紀以前遠遠高於華北平原,這裏的平均畝產輕易可達400斤稻穀,時河北、山東僅僅畝產170多斤玉米或更低於此數的穀子高粱。棉花種植麵積比例也遠高於華北,家庭棉織業勢必相對發達。因此生活在長江之畔百裏洲頭,生態環境比較好,水陸交通兩方便,隻要不遇到大災害,平常年景裏,日子應比全國大部分地區好得多。也正因為如此,人們對天賜沃土的不懈爭奪和兼並,便從未停歇,土地的所有權或地權的集中程度,也遠遠高於華北等其他地區。

百裏洲上,爭奪土地的故事在晚清時代迎來了又一次高潮。

清道光年間,大水無情,百裏洲北部洪流崩岸勢不可擋,江道越衝越寬,洲北行洪十之八九,成了重災區,南部走水僅長江十之一二,成全了淤灘造地的好事。這裏流量約7000立方米7秒,每噸水含沙量高達134公斤。從電視科普節目中得知,長江夾帶泥沙入海以後,可漂流上百海裏,南朝鮮仁川港淤積的湖灘,競是從中國漂過去的長江流沙,在那裏落腳了。回首百裏洲南部,沙灘加速淤積,日增月累,不僅可以修建港口行船運貨,給百裏洲上的馮口港帶來繁榮,而且淤泥肥沃自成草場,極易於圍垸造田。

率先動手的總是殷實富戶。第一個搶占灘頭的人物叫方興順。方家率自家人馬於1887年墾田600畝,同時完成圍垸,撒豆成金,坐收其成。這等好事,淮不眼紅?於是,南部夾河兩岸的實力派團夥迅速形成。因申幹戶和耕農的力量較弱小,所以,挽草為界劃地播耕的圍墾者們便緊密地閉結起來,或以姓氏抱團,或拉親友上陣,或依憑江湖幫會出頭,更多的農戶則以血肉之軀入夥,要奪取一份生產資料。這場幾近原始的土地分割之戰愈殺愈烈,波及夾河兩岸。鬆滋縣親紳劉姓、胡姓、葛姓結成閉夥鬥誌昂揚,枝江縣百裏洲老垸朱姓、曾姓、何姓三氏族拉成統一戰線針鋒相對,雙方不屈不撓,連年械鬥,血染沙洲紅。另有十多家汆姓男兒驍勇善戰,相互問對峙奪灘,殺得天昏地暗。較有名的如趙姓與陳姓寸土必爭,雙方均致死人命。雖是開荒拓地,實為虎口奪食。中國農民在土地山林或水利礦產的爭戰中,以祖旗鄉約為號,是從不言敗的。

寫到這裏插敘一段往事。1992年深秋,我們和一個紀錄片攝製組聞訊出發,前往山西省平順縣與冀豫邊境的交界處。這裏自古有漳河之水從太行山向東流至河北邯鄲和河南林縣:三省交界,河南林縣人於70年代立愚公之誌,以艱苦卓絕代價,修成了舉世聞名的紅旗渠。渠首在山兩境內,渠身導水造福林州。這一來,河北邯鄲地區納入漳水流量減少,常在天旱枯水季節引發冀豫爭端,雙方摩擦不斷,爭鬥愈演愈烈。到了90年代初,鄉鎮企業崛起,雙方用水量增加,矛盾激化,最終導致嚴重的破壞行動。河北人在地方武裝保護下,運輸大批炸藥於紅旗渠畔,偏還選抒了一處高崗,在一個夜晚,劇烈的爆炸聲褰惙三省,紅旗渠主幹渠頓時被炸開一道幾十米長的缺口,渠水從高處傾瀉而下,勢如破竹,夾裹著滾滾巨石,衝毀豫省鄉村良田無計。紅旗渠被炸斷,釀成嚴重水災,山兩方麵被迫關閘斷流。林縣幾十萬民眾斷水多日,聲聲告急,而漳河之水卻很自然地沿著舊河道,向河北邯鄲方麵湧去。河南林縣人的頑強是出了名的,他們加強了對渠道的武裝保衛,同時緊急調遣數千民工,勇猛地撲向大渠缺口,晝夜搶修。河北方麵為阻撓修渠,架起多門土炮,發射石彈及炸藥包,向大渠缺口處持續轟擊,幹擾搶修。林縣民兵毫不示弱,據以炮火還擊河北炮陣地。缺口處,民工揮汗如雨,冒著生命危險實施搶修。趁夜晚,林縣武裝小分隊潛人河北境內,多次摧毀敵炮,為修複大柒爭取吋間……雙方地處抗日革命老區,往昔英豪輩出且極富戰爭經驗,對付險惡環境足相當有辦法的。當時,筆者率攝製組深入三省前沿采訪,全組同仁目睹爭水之戰的慘1損失,震驚之餘無不痛心疾酋。典豫雙方對於山西水源之首的來客視若親友,競相對我們傾訴冤情。這一事件驚動了北京高層,有多位大員親臨督察,在中央和閏務院領導的直接宵束調停下,暫且平息事端,當年冬,紅旗渠修複通水。但足這場慘烈衝突卻給兩省留下了深重的創傷裂隙,時至今日仍難以平複。也說不定將在哪一年卜省一河,紅旗渠畔,又會再起殺聲,重燃戰火……

中國的發展極不平衡。耶一邊,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了,和國際社會接軌了,這一邊,短期內能不能改天換地扭轉現狀呢?你想,隻要是10億農民今猶在,隻要是鄉土農拚念舊經,形勢則不容樂觀。

再回到晚清時代的百裏洲。血戰灘頭的奪土之役仍在繼續。在家族、大姓和團夥的持久爭戰難分勝負時,洲民們就想到了拉來官方作判決。訴訟是爭戰的延伸,府衙是村社的延伸,官員是家長的延伸,律條是宗法的延伸,仲裁是中庸的延伸。在那時候的中閏,總是先有尖銳的社會衝突事件,後有以人代法的仲裁,舊時中國的王法,是專門維護皇權的,百裏洲爭灘流血經久不息,你打出活人腦子,也關係不大。如今凡在社會上鏟事兒,民間好用擺平一詞。根本上講,擺平就是中庸仲裁,兩廂都吃點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寧人作罷。

果然,百裏洲爭灘奪地屢屢凶殺,枝江縣衙先是充耳不聞,告狀告得急廠,縣衙發話說:你們出個主意,看看該怎麼辦呀?這話等於沒說。告來告去,諸姓團夥將銀子花了不少,衙門裏的官家吃了原告吃被告,最後還是百裏洲人自己用鮮血換來的協議起了作用。這是一個極富長江地方特色的鄉規民約,簡稱為田抵江心,終被各方勢力所接受。為此,在寫作中,我們特地打長途電話,向百裏洲後代、現任《宜昌日報》社長的楊尚聘先生請教。楊社長著有描寫裏洲人與事的《在水中央》一書,我們稱他為百裏洲問題專家。楊尚聘先生熱忱地向我們解釋了田抵江心的含意:沙灘淤積成田,總的形狀並非東一塊西一塊,而是沿江岸靠舊堤,縱向地淤積成長帶狀,足有十幾公裏長。奪田圍垸的血光之災,就發生在沿江靠壩的狹長地帶。越靠近舊堤壩,田越熟,戶越久。殺出了一個田抵江心章程,指的是各大戶以熟田既有寬度向長江切去,呈條狀,隨其淤積而擴大,隨其崩塌時減少,不得再向左右兩側戶鄰侵占寸土。眾團夥械鬥連年也殺得倦了,便接納了這個章法。縣衙聞訊,亦貌似莊重地判道:田抵河心主意高就這麼定了,日後再有爭端,找我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