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堤畔碎屍(1 / 3)

第一章 堤畔碎屍

乙亥大水史冊赫然,長歎天災亦恨人禍。江南世代多魚米,沙洲一年兩洪荒。七月首淹洲民忍耐,貪提紳留下性命,新垸虛築再毀秋水,二茬糧盡沒汪洋;腐敗滌災難,絕望伴凶殺。彪形大漢頭裏走,憤怒災民提刀來。朱翼芝自投牢獄保殘命,楊亞洲不舍田契刀下亡。鄂省提防巨款,八次掠奪驚心。大火映南天,碎屍染碧水;自然災害疊加貧富衝突,農民暴力推演革命初瀾。

百裏洲宛若浮在大江上一艘航母,是天然的扼製江防的軍事要地。1000多年來,為爭奪這塊彈丸之地,百裏洲上發生過多次戰爭。或許是這些古人廝殺太久遠了,硝煙早已散盡,因而我們都覺得古遠紛爭並不如上個世紀發生的故事尖銳精彩。

1935年秋季,大水淹斃的人畜屍首漂浮在百裏洲大堤外水麵上,浸泡得久了,白森森地遊動著,任魚鱉爭食。活著的人們見怪不怪,並無力收管,掩鼻而過就是。忽然,惡臭間漂來一堆大卸八塊的新鮮人肉,分明是讓誰切剁後拋屍所致,顯見不是被淹斃者。

死者係男性,從附帶著的不薄的脂肉看,不像是骨瘦如柴的饑民。殘肢間滲出一股股的餘血,在岸邊水麵形成怪異圖畫。這會是誰?他被誰人所殺?

疾風暴雨般的大革命風潮已在數年前平息。百裏洲最早的革命者張子明夫婦的墓塚上,也已經草木蔥蘢。張子明和胡伯溫倆人截然不同的命運結局,像戲文一般流傳在人們的閑談中,時時撞擊著洲民們的心靈,在早期共產黨人墓堆附近,也散落著被他們殺掉的土棄鄉紳們的墳塋,江南淫雨同樣催生出許多草木來。傳言中,當年的赤衛隊員已隨著紅軍消遁到遠方,聽說是往中國北方另一條大河那裏去了。這場鄉村窮漢與大戶間橫殺不止的慘烈故事,每次提起都無法讓人心底平靜。如同這長江,平日裏浩蕩東流並不躁動,不知哪一天,它就會驚濤拍岸再起狂瀾。

眼前百裏洲前這堆人屍殘肉,顯然並非被革命者的利刃所殺。故事還是與防洪大堤分不開。

1931年)1935年,長江中遊連發大水,和後來的1954年)1998年並列為上世紀四大長江巨災。1935年即民國二十四年那場水患史稱乙亥大水。這年6月,水漫大堤,險情頻報。民國枝江縣政府安插在百裏洲上的兩位堤防大員束手無策。這二人一個叫朱翼芝,一個叫楊亞洲,被百姓稱為豬羊合流,狼狽為奸。朱、楊二人任職堤防處主任以來,隻顧搜刮民財,不願為民興利,每年冬春大堤歲修,必是行事草率極盡敷衍,小錢充樣,大錢鯨吞。一一自然災害往深裏說,總是與社會沒落政治腐敗連在一起的。百裏洲堤防百孔千瘡,危機四伏。洲民們既不能有效地組織起來共抗驚濤於大堤,隻好寄希望於小堤,各垸在慌亂中各自為政,洲民百姓一盤散沙。

雨至7月,愈加滂沱,釀成我國氣象史上著名的以五峰為中心的357特大暴雨。宜昌站洪峰流量達到569萬立方米7秒,且與清江、漢水及澧水的洪峰遭遇,乙亥特大洪災終被寫人史冊。

江水飛漲,風浪大作,7月4日,百裏洲大堤轟然崩陷,房屋淹沒,農田俱毀。枝江全縣36堤垸,崩潰34個,江口水頭高達3丈。當年農作物悉數衝沒,當時的縣長饒光亞發出乞賑代電:全縣秋收絕望,哀鴻遍野,流亡載遒。欲逃他方,亦難覓一片淨土。苟一涉足災區,則餓殍載遒,哭聲震天,真令人見不忍見,聞不忍聞。伏乞我政府暨海內慈善君子,大發惻隱,迅予賑濟。出斯民於泥塗,解萬姓之倒懸,俾死者得慶更生,散者可以複聚……

然而在這驚天重災的前一年,百裏洲上豬羊二人營私舞弊貪汙堤款一事,實際已經暴露。1934年江漢工程局派員前來勘察證實百裏洲江防虛弱款項被貪,即給省政府呈上報告:該縣堤垸自清中葉以來,隨淤隨築,遂致形為魚鱗,重迭迂回,有身旁沮漳而頭枕江流者,有全部在內而一角臨水者……須加木石保護之功;各垸皆有少數堤蠹抗工抗費,甚或摣收他人畝費人於私囊,又或借用公款久假不歸……如是工程固之草率,糾紛因之日多雲雲。顯見腐敗確是存在。《荊沙報》於災後據此指出,災情深重既為天災亦屬人禍,記者們寫道:

……由商會設廠施粥,每日到此食粥者不下數千人次,情狀淒慘,誠令人觸目心傷,此次荊沙及鄰近各縣突遭近百年未有之大水災,究係天意所然,抑係人力未盡……然人力未盡釀此巨災,則事實俱在,無庸諱言。負責者毫無戒心,平日既不留心加修堤垸,臨險又不竭力搶救。是此水災之來,謂非由未盡人力而何!一記者們至少從表麵上揭示了平日不修堤防、災時組織不力的情況,盡管他們無力深查細考。百裏洲上朱、楊二貪紳依舊躲在暗中,並未得到揭露懲辦。

萬幸的是,乙亥大水雖然來勢生猛,退水卻比往年快些。泣哭聲中,洲上洲下露出了無盡的黑肥淤泥。災民們在悲憤之際忽然又看到了新生的希望。這一來,他們暫時顧不上去揪問朱揚二人的罪惡,一麵抓緊搶堵決口,一麵撲倒在黑泥中補種晚秋,以期龍口奪糧度荒。為了今冬明春的生存,他們忍把仇怨強咽下。一一有地快種不可誤時,又是傳統農民性格深處的重要側麵。

而朱翼芝、楊亞洲這兩個貪紳,看看災民們忍了這口氣,隻顧埋頭搶播不止,便以為危機已過,重又端起了紫砂壺,盤算起新的貪機來。縣上撥來了補堤款項:400塊大洋外加1000元國幣。二人這廂收好,呷一口茶,調換一個眼色,禁不住賊心再起。堤款數額雖說不大,卻也決不能放過。遂指使堤丁在堤上缺口處拂土揚沙,遮人耳目,又加派槍兵往複巡邏於堤岸,虛張聲勢,背地裏,則把專款大部吞分。真真是該宰該殺的胖豬肥羊。

許是自然之神的規律性補償,禍水過後新田滋沃,垔夜裏聽得到秋糧粟穀那拔節抽穂的節拍。百裏洲上劫後餘生,豐收在望。災民們心頭的創傷也就結起了新痂。有當年老農評估說,如能粟穀人倉,洲民們可以充饑三年。

眼看著將近中秋,無房無舍的災民們匍匐在田邊地頭,強耐著饑渴,轟趕著鳥獸,心肝顫抖地護衛著秋糧,千萬遍地數念著災年中僅存的企盼。八月十四,皓月當空,普照著大地,也普照著百裏洲上齊齊整整的好莊稼。

恨啊!老天爺一閉眼,江上秋水複來,偏要試一試剛剛糊弄起來的百裏洲堤壩。轟隆隆,大水將堤口輕易咬破,長江的秋洪狂泄全島,新搭的窩棚隨波逐流,滿洲的糧粟轉瞬衝光。百裏洲在同一年中兩度淪為澤國。

災民們最後一線希望徹底破滅。

腐敗,災難,絕望,暴力!

此刻並沒有共產黨人的策動,隻須當年那位彪形大漢振臂一呼。饑民們當下爆發出來強烈的殺人渴望!踏著泥濘,踏著淹死的屍體,彪形大漢頭裏走,千百個災民提刀來。他們兵分兩路,要捕殺朱楊二人,目標明確,仇恨在胸。

我們還來不及介紹百裏洲上的民宅建築奇觀。凡大戶人家,為防水患,先築丈許土石高台,築台取土挖出巨坑,留做水麵魚塘,一舉兩得。高台上建大院蓋瓦房,遠眺十分壯觀。大水來時,高台院裏糧足人安。自可憑高拒險,雄視汪洋。窮苦百姓隻能在水中掙紮飄蕩。早些年代,百裏洲農戶家家備有一隻袖珍小舟救急。近幾十年集體化時,高台礙耕,平掉不少,農家小舟亦漸不複留。我們去時,隻見到兩處高台並有大院尚存。登台臨風,使我們想起了乙亥年二次大水後的報複性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