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從1998年夏天起,我們幾番踏上長江中遊這孤島,先是度過了那段嚴酷的夏季洪荒,後來又度過了一個秋天和一個寒冬。孤島賜予我們曆史與現實的悠長故事,既華美且深重。江風獵獵,紅日升沉,舟楫搏浪,農夫雄深,這許多故事和故事的主人,初始在我們胸中激蕩不息,然後漸次沉澱,最終從心底湧溢而出。

江水西來東去,拍打著堤岸,發出響動,孤島默然。高出江水三米多,便是肥黑的泥土,翻騰著千百年的腐腥氣。魚鱗牛角,獸骨人屍,殘犁斷劍,朽木枯枝,農家在耕種時節,對於這一切並無須細辨,深翻下去碾作肥塵,放水插秧好長禾苗,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赤腳人就這樣書寫著波瀾壯闊的田野史詩。悠悠,不廢江河萬古流,重歸百裏洲。

這聳立在大江中心的孤島就叫百裏洲。滾滾長江從三峽奔湧而出,挾天下霸王氣,辭巴蜀而人荊楚,一過宜昌葛洲壩,漸呈浩蕩之勢,水麵越來越寬闊,如潮似海,向東向東,誰可阻攔誰可擋?正是百裏洲,如一艘不沉巨艦,抓牢了江底千年石,力劈大江為南北。江濤自此處枝分為二,發獅吼,抖怒濤,呼嘯過島又合二為一,向著荊州湧去。因而這古老縣府,便叫做枝江縣。往東,是鬆滋、江陵、沙市、石首、監利、公安、赤壁、洪湖、嘉魚、武漢……

百裏洲上,沃土縱橫,當是大江肆意打造,千百年衝積泥沙所致。蒼天憐惜缺田少地的農人,賜給荊楚祖孫一塊通靈寶地,是無私的大自然與勤奮的華夏民族和諧共建的結晶。

數年前,趙瑜和胡世全首次渡江登島,對這裏的一切都極陌生。恕我眼界狹窄,此前在湖北省有關江防史料中,在朋友們的言談交流裏,從來沒有聽說過百裏洲這個地名。胡世全先生是湖北本土作家,久居宜昌,他也隻是在知青插隊時代,聽說此地知青的工分高於湖北所有農村,每個全工可在一塊錢以上,其餘事則一概不詳。早年間學大寨運動席卷全國,大寨已成全國農村典範,而大寨人的工分也勉強達到每工一元錢以上。可見百裏洲曾經是一個富庶的好去處。人民公社集體化時節,北方農民們知青們,隱隱約約聽說長江中遊地區某社隊的工分可達一塊多錢,一年競可收入三四百元,天天吃大米,便如同夢裏天堂,感歎自家命不好,生在了貧瘠的苦寒地方,這輩子也趕不上幸福的湖廣人了。

百裏洲的人民幸福嗎?登島後第一件事,便和當地鄉官上堤走動。我們沿大堤行進。這堤壩圍繞全島一圈,達70公裏有餘。駐足堤上,望四麵驚濤駭浪,始知這堤壩實在是島上近10萬百姓世世代代的保命堤,—旦決口,無路脫逃。每年夏季秋季,大江漲水不止,江道河床逐年升高,濁浪撲堤濕腳,堤內一如平底鍋盆,長江水位明顯高於全島,決堤沒頂,人必如螻蟻,如魚鱉,如敗葉,如片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