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紙上的聲音 13.一個活得最苦的父親
他明知苦海無邊,卻默默地等待著更苦的日子。
上世紀六十年代,他是一個政治上的“疵品”(五七年反右時戴上了一頂右派帽子),但他想娶妻,僅僅為了生子。六十年代,她經過婚姻的失敗,精神走向崩潰的邊緣,偶然的機會,她認識了他。一個是政治上的“疵品”,一個是遭遇了生活的不幸,湊合著過日子。沒有婚紗,也沒有鞭炮;沒有娘家人,也沒有婆家人。在一個廢棄的雞舍裏成了一個家。
還真靈,他如願以償,第二年生了一個姑娘,第三年生了一個兒子。
孩子的降生,沒有帶來歡樂。妻子總是愁眉不展,想著痛心的往事,精神恍惚,特別關注男人與女人的那種事。她緊盯著自己的男人。
妻子不能照料孩子,他把兩個孩子抱到了自己工廠的托兒所。冬天,在敞著篷蓋的通勤車上,他用棉大衣裹著兩個凍僵了手的孩子,背著奶瓶、飯盒、尿布,用自己的脊梁擋住呼嘯而過的寒風。夏日,他帶一塊雨布,為孩子擋烈日遮風雨。在車間裏,他既是技術員又是擋車工,一到哺乳時間,他像孩子媽媽一樣,飛快地走進托兒所,手執奶瓶,喂了女兒再喂兒子。他是工廠裏惟一的一個哺乳父親,是車間主任頒發的特別許可證。
孩子在長大,進了小學。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季節,也是人性瘋狂的季節。該是孩子們參加紅小兵的年齡。由於父親的右派身份,他的孩子沒有參加紅小兵的資格,他無奈地對女兒說:“是爸爸對不起你們。”愧疚的心情超過女兒委屈的眼淚。女兒天真地說:“爸爸,你不當右派好嗎?同學們也不會叫我狗崽子了。”他的鼻子酸了,心卻碎了。
為了孩子有一個好的前程,他拚命地勞動,用汗水衝洗靈魂。甚至想象王傑、歐陽海那樣舍己救人,以明心跡。他常常幹了一個八小時,又幹一個八小時,還要千方百計搞技術革新。工人師傅最善良,看到他這樣地改造,評選他為“學習毛選積極分子”。軍代表說:“你們車間沒有人了,評他當積極分子?”他不氣餒。
為了生活,他要挖菜窖、脫泥坯、蓋煤棚。這是六十年代每一個普通人家都要做的家務事。他來自上海,是一個標準的文弱書生,卻熟練地操起了那些重活。一次,他剛壘起一垛泥牆,被一夜的暴雨衝塌了,看到辛辛苦苦脫好的泥坯澆成了泥餅,他哭了,對著還不到五歲的兒子說:“兒子,快快長大吧!爸爸實在太累了。”他的身體難以支撐政治和生活的兩座大山,但心中燃燒著期望的火把,就是:“兒子,快快長大吧!”
沒有錢,不算苦,八十年代以前,大家都窮,反正憑票買東西。政治的歧視,才是真正的苦,右派屬於敵我矛盾,人人與你劃清界限的日子並不好過,連夫妻吵架也罵:“你個臭右派,想翻天?”他就是經常聽到這些捅心窩的罵聲,出自睡一鋪炕的妻子的口。
生活的折磨,常常使他提心吊膽,妻子得了幻覺性精神失常,有時把菜刀壓在枕頭底下,說是為了驅鬼,他就不敢入睡,怕妻子把他也當成了鬼。睜著眼睡覺勞心又勞神,他終於成了瘦骨嶙峋的小老頭,隻有深陷的眼窩裏那雙明亮的眼睛,證明他剛剛進入而立之年。
工廠的黨委書記出於憐憫,勸他離婚,很同情地對他說:“快離了吧!看把你折騰成那個樣子,我們看不過去。”他搖搖頭,看著幼小的女兒,低聲說:“興許歲數大了會好一些,待孩子長大了再說吧!”就這樣,他把一切的希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
鬥轉星移,“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中國掀起了平反冤假錯案的高潮。1979年2月,錯劃右派通知書和一張遲來的文憑送到了他的手裏,他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拉著兒子,高興地逢人便說:
“共產黨好!華主席英明。”這個遲到的信任,在他生命的曆程中,整整晚來了22年。
孩子們在長大,女兒考進了幹部管理學院,兩個星期沒有回家了,杳無音信,那個年代還沒有手機。他乘公共汽車到很遠的市郊,再徒步好幾裏到學校看望女兒,手裏拎著女兒愛吃的鹹菜。女兒正趴在床上寫入黨申請,高興地對父親說:“爸爸,你幫我寫一份吧!”回到家,他冥思苦想,站在女兒的角度,寫出了一份入黨申請,第二天就送到了女兒手裏,還叮囑:“自己抄一份吧!要工整地寫。”
兒子下決心要留學日本,每天下班後去學習日語。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夜多深,他總是等著兒子進了家,看著兒子狼吞虎咽地吃晚飯,他才安心地躺下。兒子考上了日本國立福井大學,真的要遠走高飛了。那是一個細雨口口的早晨,兒子背起行李下了樓,車開走了,他卻急速上了樓,摸摸兒子溫熱的被褥,淚水流了下來。不會抽煙的他,第一次拿起了一支“紅塔山”,在煙霧繚繞中麻醉著自己。父親的牽掛永遠和兒子一起飄飛,一年一度的祈禱和著極樂寺悠揚的鍾聲也飛到了東瀛。
兒子去了日本,他調到了北京,天各一方。女兒不甘心守著精神不正常的母親,給父親寫了一封長信,表示也要出國留學,信中說:“爸爸,你尚有五年的輝煌,可是,我們還有一輩子的路要走,你不能把母親這個包袱甩給我們。”他的眼濕潤了,是妻子的病鬧得女兒心煩意亂,還是預見到她所在公司的衰敗,女兒是鐵了心,非出國不可。他絞盡腦汁把女兒、女婿送到了大洋彼岸。當他與女兒揮手告別時,意識到自己的孤獨,在打發身邊無親人的日子的同時,要陪伴精神病的妻子一起走向老態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