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馬上任中紡物產集團的總裁,這是中國紡織行業最大的公司之一。他夜以繼日地工作著,公司上市A股證券市場,又操持著上市H股證券市場;公司蓋起了一座十層辦公大樓,他看到資產增值的報表,甜在心頭。可是,每當回到空曠的家,一種思念兒女的孤獨襲擊著他的心;一份惦記牽掛妻子的負疚使他惶恐不安。他明白,若妻子也到北京,他的工作就幹不成了,四鄰也別想安寧。他不得不讓一個殘疾的侄兒陪伴著,度過六年的老總生涯。
退休,對他是一種解脫,像駕轅的一匹老馬鬆了套,可以自由自在地漫步嚼草,可以閑適地俯視世界。他回到了妻子的身邊,指望用自己的柔情似水化開妻子幻覺連連的心,但他失敗了,妻子的病更重了。一天,她自己提出要去精神康複醫院治療,期望醫生把身上的鬼揭下來。他護送她住進了精神康複中心的病房,買了醫院食堂的小灶飯卡,又不放心,天天從家裏端著菜,裹在大衣裏貼在心口上,乘坐一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送到醫院的病房。每當迎著早春的寒風,踏著待融的殘雪走出醫院的大門時,他幻想著自己為什麼不得精神病呢?又一想,他真的得了精神病,誰來照顧她?又有誰來照顧自己呢?他蹣跚著在車流中穿行,看著男男女女們急匆匆地向各自的目標走去,他迷惘地、機械地走著,直到華燈初上、家家團圓晚餐的時刻,還不想回家。其實,他早已失去了“家”的感覺,他常常對人說:“什麼是家?有溫馨的地方才是家。”這是他渴望中的呐喊。
妻子的住院,給女兒帶來了牽掛。女兒問父親:“是不是爸爸你硬把媽媽送到精神病院的?”一句話刺痛了他的心,他高聲地對女兒說:“是你母親自己要去的,我可以把她病房的電話號碼告訴你,你和你媽直接通話嘛。”當大洋彼岸的女兒第二天告訴他,是女兒冤枉了他時,他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放下電話,他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放聲大哭。他廝守著、期待著,殘酷地閹去一切欲望,竟換來女兒對父親的疑慮。
兒子的女兒在美國出生了,皆大歡喜,他逢人便說:“我有了一個美國籍的孫女。”大洋彼岸的兒子也戲謔地張揚:“我是一個大孝子,為我爸爸生了一個女兒,抱回國內讓我爸爸媽媽照看,免得他們孤獨。”他像歡迎外賓那樣親自到北京接孫女,他的朋友們列隊在哈爾濱機場上等候,家裏早有一班人等著,包括新雇的保姆。他喜悅的心情溢於言表,喝了兩杯啤酒後,踉踉蹌蹌地送走了客人,指望從此曆史翻開新頁,妻子看到隔代人會回心轉意,精神上驅病除鬼,老夫妻守著孫女,過不吵鬧的日子。
願望常常變成失望,孫女剛剛回國四天,保姆堅持要回家,說是晚上老奶奶喊鬼,使得她毛骨悚然。孩子的啼哭是正常的運動,他的妻子硬說是得了邪病,要把孩子攆走。他失望到了極點,匆匆忙忙把孫女抱到朋友家。為了避免妻子的無理取鬧,他隻好說:“孫女去了姥姥家。”從此,他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一顆心掰成了碎塊。小孫女要照看,精神病老伴的折磨要承受,大洋彼岸兒女的苦和累幾倍地壓在他心上。小孫女感冒發燒,他情願不是孫女而是自己;精神病老伴幻覺有鬼,他多麼想把自己變成厲鬼為妻子驅邪除鬼;兒女們在國外睡地鐵、當苦力,他怨恨自己沒有給兒女積攢出國深造的學費。他常想隻要兒女們能活得好,哪怕自己去死也行。他明白,做父親的代替不了兒子,兒子的路讓兒子自己去走。這樣一個父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父親。
他明知苦海無邊,卻默默地等待著更苦的日子。
到浴池裏,他看人家兒子攜扶老爸洗澡,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著,嘴裏還喃喃叮嚀,像哄小孩子一樣的溫柔。他想到了自己,羨慕的眼光裏滲出渾濁的淚,獨自走向滾燙的水池。
他在醫院的長廊裏,看到很多老年人安詳地坐在那裏,望著兒女們為他們排隊、掛號、候診、劃價、交款、取藥,他卻獨自一個人排在長長的隊伍裏,排完一處又一處。兩條站得麻酸的腿多麼希望有一根拐杖支撐起他疲憊的身心,他在透支著生命。
在除夕之夜,家家圍著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除舊迎新,噴香的飯菜,大餡的餃子,蜜一樣的年糕,還有說不盡的祝福,發不完的壓歲紅包。他隻能等候在電話機旁,有話對自己的兒子女兒說,話到嘴邊就哽咽,他望眼欲穿地等待祝福,手裏捏著發不出去的壓歲紅包。
他漸漸地感到了老的沉重,等待著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他喃喃地告誡自己,下一輩子隻當兒子,不做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