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白天明要和吳珍結婚的決定,不但使所有的親朋吃驚,連白天明自己也未曾預料到。
在聽說吳珍要歸來以後,白天明所想到的第一個問題便是如何接待她。他既不能讓吳珍感到失望,又不能不讓她知道,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他的心已經給了袁靜雅,或者,起碼在他自己主觀上已經認定,他愛的是靜雅。毫無疑問,他會讓吳珍在北京愉快地生活一段,但是他會始終守定姐弟關係這條國界。當他知道吳珍這次歸來,實際上是要把自己化為灰塵溶入故鄉的大地的時候,他被震動得麻木了。他對吳珍的敬重立地升華為景仰。倘說原先他還為她的歸來感到難堪的話,那麼後來,他便想應該盡力地作點什麼來使吳珍得到愉快。當他在機場第一眼見到她時,二十年前的吳珍突然又回到他的心裏。此後,吳珍連一秒鍾也不願離開天明,一雙手始終拉著他,一雙眼始終看著他,終於使天明知道,自己在吳珍心目中,早已經不單單是初戀的愛人,而是她過去、現在、未來,一切的象征和希望,是她全生命所係的紐帶,是她對故國、故土、故人全部深情的寄托。他是祖國和親人的化身,青春與生命的代表。他不能拒絕吳珍的戀情。故鄉能拒絕遊子的眷戀嗎?祖國能不給她的兒女以寬厚博大的愛嗎?更何況,吳珍每一瞥愛戀的目光,每一次溫存抖顫的撫摸,甚至她那瀑布般流瀉的黑發,那在風中拂動的發絲,都牽動著天明心底二十年前的情思。初次的戀情是永難忘懷的。它頑固地越過時間的阻隔浮現在心頭。當初戀的對象,以依然新鮮活潑的舊貌出現在眼前,天明沉睡著的對吳珍的柔情,一下子又複活了。這舊日的戀人,一隻腿已經走入了死神的懷抱,他有責任把她拉回來,以愛的力量增加她同死亡搏鬥的信心。至少,也該讓她毫無遺憾和怨恨地離開這個使她如此眷戀的人世。
所以,那一刻,他連想也沒有想,就衝口而出,宣布了他要同吳珍結婚的決定。
這決定,將會給他個人的生活投下一道陰影,愛他的人將會遠離開他。而且,無論如何,吳珍是從大洋彼岸那個光怪陸離的土地上飛回來的,她究竟傳染上了什麼政治細菌誰也語焉不詳。就算如今的世風已經改變了對“海外關係”的看法,但傳統的勢力依舊盤根錯節,他的前途誰也不敢說不會因此而多外。但是,能夠使吳珍獲得情感上的滿足,能夠懷著對故土故人的深愛,平靜地走完人生的旅程,這犧牲是值得的。是的,他們的婚姻,在實際上隻能是名義上的結合,任何歡情的衝動都隻能加速吳珍的死期。然而,這愛情的結合畢竟是二十多年苦澀思戀的收獲,這情感上的豐收,其莊嚴與神聖遠超過亞當和夏娃留傳下來的男女的歡愛,假使真有這一對老祖宗的話。
對於他們的婚姻,醫院的同事們,人言言殊。大多數欽佩白天明的自我犧牲精神。不過,總覺得娶一個死神的女兒,不無遺憾。更有人猜測,這種獻身必定有金錢作後援,指不定那女的要留給白大夫多少萬美金呢。崇高的情感總被有些人套進金錢的鎖鏈,費盡了唇舌也白搭,何必為這些流言氣惱?
奇怪的是,頭一個理解白天明的卻是靜雅。
當白天明當眾宣布他的決定時,靜稚差一點激動得流下眼淚。她知道,她也會這麼做的。假如白天明病入膏肓,人世間唯一使他憾恨的事,便是自己曾在天壇公園拒絕過他的求愛,那麼她也會勇敢地挽起白天明的手,宣布嫁給他,用自己青春的力量幫助他戰勝死亡。自然,在她,這是幻想,而在天明卻是實踐。幻想同實踐中間有一段遙遠的路,並不是每一個幻想者都能勇敢地投入實踐。她因此而更加敬重天明,更加意識到,這是一個可以把一生托付給他的男人。她甚至有一點後悔,後悔自己沒有勇敢地接受天明的心。但她也因此寬慰。正因為自己的後退,才使天明沒有情感上的包袱,可以毫無內疚地挑起吳珍這個擔子。這麼說,自己在間接上幫助了天明,不愧是他的知心朋友。
倩如呢,當她聽到這個決定,一刹時,她的心沉入了北冰洋。她的預感證實了。這個從美國飛來的老姑娘奪走了她的愛。以一個麵臨死亡之身,戰敗了她活潑潑的青春。她悲哀,同時,那隱藏在內心的嫉妒也浮上心頭。她沒有在白家呆多久。為了保持禮貌與自尊,她為他們做了飯,然後回家,躺在床上,從下午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她目不交睫,妒火在心中燃燒,在心裏咒罵吳珍,說她是“出土的文物”,咒罵天明,說他是“寡情薄義的小人”;咒罵自己,是“不要臉的傻姑娘”。接著,她蒙頭大哭。眼淚澆滅了妒火,在黎明時分她清醒了,自己打了自己兩個不重但卻值得紀念的耳光。她低聲詛咒自己:“倩如哇,你真醜惡,你真壞,你真殘酷,你真毒。她是個要死的人了,你還去忌妒她?罵她?要是你自己是吳珍,你該怎麼辦?也碰上你這樣一個壞丫頭?那不是讓人家早死嗎?她是個真正的女人呐,一心一意地愛了幾十年,為了這愛,臨死也要翻山過海地追了來,多了不起。她愛的是誰呢?是你也愛的男人呐。這說明這個男人是值得愛的,是值得為他死的。這說明你這傻丫頭眼光不錯呀,挺會挑人的。這就值得自豪,你愛的不是小白臉兒的風流小生,是個真正的男人。就算他現在不愛你,你這個追求還是高尚的。何況,吳珍不久就會……哎呀,你該死,該死,壞丫頭。你怎麼這麼下作,會盼她死?不,讓她活著吧,活得長長的。讓她把自己的愛分去一點兒,一半兒,一多半兒吧!她該得到的,全讓她得到吧!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倒黴的妒忌讓我昏了頭……”
清醒以後便是決心,她想告訴天明,告訴吳珍,她要當吳珍的伴娘,參加那婚禮。不過,請原諒,讓她偷偷地悄悄地問一下天明:“你,真的愛她,還是隻是一次犧牲?”她不願聽見天明說“愛”,但也不願聽見他說犧牲。吳珍這樣的女人,值得男人去愛,哪怕這男人是自己心愛的人。你得愛她,有這樣愛情的男人,值得倩如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