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午、袁亦方、魏旭之這些老年人,對這個消息的觀感,相當複雜。反對嗎?沒多少道理。讚成嗎?又多少覺得事出乖張。魏旭之(他不死而複生,連舌頭也靈活了許多,隻是走路還不大方便,每日在外甥女陪同下,散步不止。)覺得,天明和吳珍倒也算得青梅竹馬,抓髻夫妻。隻是這婚配,有點“衝喜”的味道,就未免使歡樂的婚禮,帶上悲劇的色彩。這一結婚,就給天明拴上了已婚的徽號,將來再有了意中人,無論如何也算“再娶”。續弦,在他心裏總有點對亡妻不恭的意味,男子漢輕易別這麼幹。可天明正當中年,中年亡妻,是人生之大不幸。天明偏自找這大不幸,雖忠勇可嘉,卻總感遺憾。今後,怕他的婚姻之事,多不遂心喲!
袁亦方比魏旭之稍稍開明,卻也有限。他覺得“續弦”雖然無奈,但也無不可。隻是,婚姻而不能白首到老,天明未嚐不稍嫌魯莽。可話又說回來,救人一命,亦是偉丈夫。現在,能延長吳珍生命的一途,在於使她有精神上的支柱。天明娶她,便是給她這根柱子。大廈將傾,又頂上一根鐵柱。柱雖好,奈何大廈必倒,苟延時日耳。天明的命運,也夠淒惶的。
林子午畢竟是“西”醫,又是上過洋大學堂的,比這兩位老人開明得多。他想的問題,均無這些純屬倫理方麵的事,而是如何給他們開具結婚登記介紹信。眼下,改革之勢,風起雲湧。隻是結婚的手續一時尚未改革。不改也罷,偏又有婚姻法之外的土政策。結婚雙方除了要親自到辦事處去驗明正身,申訴純係自願之外,還得持有機關單位的介紹信,好象是去聯係工作一樣。吳珍歸自外邦,報戶口現在自然無間題,華僑回國定居是政府頗為照顧的事,就怕辦事人員的拖。拖上三五個月,吳珍的身體怕拖不起。再說,她沒工作單位,誰開介紹信?碰上一兩位眼界狹小,而又“原則性”極強的辦事人員,對這海外歸來的華僑女士同北京的工作人員結婚,持“請示、研究”的態度,那麼,這婚禮也就怕難於舉行了。而不舉行婚禮,天明的獻身,就毫無意義。吳珍居住在天明家,就如同……唉,那流言也就會風起雲湧。這不好,是對兩顆純潔的心靈的侮辱。天明啊,你為何早不說呢?讓我老頭子可以先有準備,為你周旋嘛!這突然的決定,多使我為難。
天明卻不來找林子午,隻是打了個電話來,請他幫助解決結婚問題,說吳珍一秒鍾都不放他離開自己。他怕傷了吳珍的心,隻好陪著她,連這個電話也是跑著來打的。
糊塗,窩囊,你不來可怎麼商量呢?難道讓我老頭子到你家去?去也無妨,我又不是高官重臣,可當著吳珍怎麼說這些難處?年輕人呐,遇事缺乏三思,隻憑熱情辦事。
安適之來了。他神采飛揚,象踩著彈簧一般走進林子午的辦公室。林子午噓視著他,有心無心地聽他講述東鄰見聞。
安適之“彙報”完出訪之事,順便談起白天明的婚事,笑著說天明外魯而內秀。誰都不知道,他還憋著這麼一寶——同一個富豪的白血病人結婚,可見,人心難測,這年頭兒誰都變得聰明起來。
林子午聽罷,差點兒沒把他轟出去,理也不理他,當著他的麵,抄起電話,給他的老上級,中央顧問委員打電話,請他利用些影響,讓這對不幸而又讓人敬重的夫妻能在兩天之內結婚。
安適之聽著老頭子打完這電話,笑著說,玩笑歸玩笑,辦事歸辦事。中央顧問委員怕是不在其位不主其政,還是讓我來請求韓老幫助吧。他一向是模範地執行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的,對吳珍這樣的愛國華僑——其實,也算不上華僑,隻是去而複歸的僑屬——又重病在身,歸根落葉,一定非常關懷。我去辦吧,明天就可以讓他們登記結婚。天明是我的同學喲,能不幫助嗎,何況又是這樣聖潔的事。
林子午摸不清安適之哪是真,哪是假。在他走了之後,一再地拍著自己的禿頂,感喟現在的人,他簡直認不透。過時嘍!跟不上時代嘍!
他拉開抽屜,抽出信箋,給上級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說,鄭柏年死後,未來院長的候選人隻剩下安適之一位。他知道這位是很叫上級放心的,雖然群眾意見不小,但看來任命他,已是時間問題。但他願意再次請求上級慎重考慮一番。至於副院長一職,倘上級依舊認為白天明難於接任,那麼骨科的秦國祥醫生也很有條件,願上級斟酌。倘能如此,那麼他退居二線,也就放心了。否則,他願以毫鼇之年,弩殆之力,再為黨工作幾年。
寫完這封信,他想,應該去看看吳珍,給她一點長輩人的關懷,並且勸說她到醫院去檢查病情,加以治療。他給北京軍區總醫院的一位血液病專家打了一個電話,請他陪同自己一起去看看這個不幸的姑娘。他派車去接他。
此刻,吳珍正在愛的河流中沐浴。她半靠在床上,拉著坐在她身邊的天明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山南海北地輕聲談著她的經曆和心情。
她說,一九六四年,她不能不騙他,說自己已經結了婚,不然,要是實踐自己許下的諾言,會給天明帶來不幸。她的父母是在三十年代,同黨失去聯係的。他們跑到了南洋,又到了美國。他們脫離革命隊伍是真,但並沒有叛變,更沒有出賣同誌。一九八O年,由於父親在國內的一個朋友,澄清了曆史上這樁積案,也就洗清了不少與此有牽連的人的冤枉,順便也就為父親恢複了曆史的真麵目。父親後來在美國開了一間公司,現在還算得上富裕。他總想回來看看,但覺得自己走了另一條路,由革命黨變成資本家,無顏見昔日的同誌和朋友。她還有兩個弟弟,一個正經,一個看來沒多大出息。她不要父親的錢,雖然住在父親給她買的一幢二層樓裏。真的,那裏很漂亮,將來,我們一道去看看,然後再回來。當然回來,這裏才是咱們的家。房間很多,十五間,可是心裏很空虛,沒有朋友啊。人人忙著自己的事。我想把中國人傳統的美德傳播開去。我教華人的孩子們彈鋼琴。搞社會公益事業,關心老人呐——那裏的老人可憐得很;幫助病殘兒童啊!我舉辦過一次七歲兒童遊園會。全是七歲的孩子,大家一齊在公園裏唱歌,做遊戲,還選出國王和王後,孩子們很開心。我也搞義務的音樂欣賞會。辦這些事開頭沒人理,後來有人出錢資助了。華人社會都很喜歡和關心我的活動。我很受他們的歡迎。我們還幫助中國留學生。唉,你認識一位作家嗎?他去到美國看望姐姐姐夫,想留在那裏,他有一個美麗的美國夢。誰知道,到了那邊,和姐姐鬧了矛盾。他英文不好,年紀也不輕,不好找工作。姐夫是洋人,不願負擔他。他沒辦法了,美國夢破滅了,連回國的錢也沒有。靠大使館和我們僑團的資助,他才回來。聽說入境的時候,他身上隻剩下了三毫港幣,才合一角錢人民幣呢!哎呀,淨是我在說,你煩我了吧?我是不是變老了?一個愛嘮叨的老太婆?你說點什麼吧,我多想聽你說話。你的電話我都錄了音,客人們走了我自己聽,每聽一次,都流一次淚。別管我,讓這眼淚流吧。這是幸福的淚。你多好哇,你真慷慨,讓我做你的妻子。我會是個好妻子的。不,我會活得很久。白血病並不可怕,我不相信美國的醫生,我衰弱是因為我想你,想祖國,想得太苦,太苦了。夜夜失眠,心好象吊在半空裏。現在好了,你抱著我的肩,我在你身邊,我什麼都有了。我成了最富有的女人。我隻求別老得太快,我比你大三歲呢。我老嗎?還漂亮嗎?小時候,你不是總愛摸我的手嗎?冬天,我的手冰涼。你給我捂著。你的手多熱呀。一會兒就讓我全身都熱了。你還給我捂過腳呢,忘了嗎?在姑姑那間小屋裏。她睡了,咱們在外間屋,誰都不睡,坐在黑影裏,坐在爐子邊兒上。外頭在下雪,好大的雪呀。你用手捂著我的腳,一句話也不說,我連你的心跳都聽得見。你不要笑我。我那天,特別想吻你。可我不敢,我怕那會影響你學習。而且,我比你大呀,我不相信你會真愛我。我一直不敢承認我愛你。我是多麼傻呀!這一句話沒有說,苦了我們二十多年。眼淚?別管它,讓它流吧。我的頭發好吧?這是童先生的太太,一位芬蘭血統的美國人給我做的。她說,黑頭發覆蓋著白白的額角會使我更顯得年輕、嫵媚。她別是取笑我吧。可她願意打扮我,就讓她打扮吧,她也許是愛我的。她研究中國的玄學、易經,我聽了就害怕。哦,樓緊我,多麼好啊,我們在一起,就這樣兒,在故鄉,在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