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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連續兩個不眠之夜,使白天明感到疲乏。但是,他必須去上班。

葉倩如給他做了早飯。告訴他,自己困得很,想在這裏安安靜靜地睡一覺。假如你信任這個朋友的話,請你出去的時候,把院門鎖上。中午,回來吃飯吧,你將得到一個小朋友的照顧,用來補償昨夜的唐突。

天明還能說些什麼呢!請她開路?人家並沒有再說什麼。何況,人家愛你,這也是對你的尊重。把人家趕走,實在有點難以啟齒。再說,倩如的脾氣,怕是越趕偏偏越趕不走的。反正自己不在家,由她去吧。也許,獨自的沉思會使她冷靜,昨夜的激情不是她的錯,是青春的欲望和酒精的過失。唉,自己也夠哉。理智啊,快回來吧,幸虧它還沒有走遠。

他上班去了,把倩如留在家裏。

科裏的同誌們,都在議論,說是醫院裏馬上要傳達上級的通知,希望醫務工作者支援西藏地區。進藏人員不帶戶口,不轉關係,工作五年。大家都在商量著,去不去?報名不報名?白天明對這個傳聞,沒有多大興趣。對他來說,去哪裏工作都可以。埋骨何須鄉梓地,人生處處有青山。反正自己是單身一人。倘使真有這機會,他也想去,一方麵可以更多地貢獻些心力給邊遠的地區,另一方麵也可以冷卻一下倩如的心。

又來了電話,長途,美國的。

又是同事們喊喊喳喳的議論和屋裏屋外探視的目光。又是那位熱心過度的童先生。

“白先生嗎?我們已經買好了機票。明天一早就要動身。到北京,大約正是清晨吧?你來接我們。”長久的沉默之後,童先生突然壓低了聲音,悄悄說,“白先生,吳小姐患了白血病,你是醫生應該知道……”

以下的話,白天明完全聽不見了。他的頭“嗡”地一下脹大,差一點暈倒。他慢慢放下電話。

白血病,血癌。這在中年人當中發病率不多呀,為什麼偏偏趕上她,趕上這位可憐的珍姐?

他明白了,明白了吳珍為什麼要急於回來,回到已經沒有一個直係親屬的祖國,回到故鄉北京來。她要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都留在故土。明白了那些她周圍的朋友,那些遠在大洋彼岸的軒轅子孫,為什麼那麼莊嚴地派人護送她回來。吳珍自己不是也作過這樣的事嗎?動員華人學者資助一位身患絕症的自費留學生,在生命垂危的時刻飛回祖國母親的懷抱。這感情是崇高的,是應當絕對地尊重的。而自己,又是吳珍二十多年來一直愛戀的人,照她的說法是故鄉、故土、故人的全部代表,是她青春、愛情的象征。她回來了,帶著對祖國的依戀,對愛情的渴求飛到自己身邊,而且,她將不久人世。啊,該怎麼辦呐!

他再一次陷入了迷惘。

他隻好去求教林子午。

聽完他的話,林子午背著手在屋裏踱步,半天不說話。最後,他轉過身來,麵對坐在沙發上的白天明,說:“我們收她住院。讓她在這兒度過她最後的時光。唉,故土之情濃得化不開喲。我敬重她。原來我說過她的話,都收回,都收回。”

林子午快步走到寫字台邊,坐下,說:“等她來了,我們騰出間病房,由袁亦方和你對她進行中西醫治療,還可以請血液病專家會診。我們給她最好的條件,讓她得到安慰。你,現在回家吧,整理整理你那個窩。她回來,假如還走得動,她一定要到你那兒去看看的。你臉色不好,休息一下吧。將來,還要累呢!”

白天明確也疲乏之至,而且腦子裏亂得很,心也象被冰袋纏住,冷得麻木了。

他木然回到家裏,推開屋門,見葉倩如坐在沙發上,冷冷地看著自己,才記起家裏還有這麼一位“賴上”自己的朋友。

“回來啦,多情的朋友?”葉倩如拖著長音兒,冷冷地問他。

“你怎麼沒睡?”白天明反問她。

“睡?睡了還怎麼能知道你的秘密?知道了你的秘密以後還怎麼能睡得著?!”

“我有什麼秘密?”白天明愣了。

“哼!”葉倩如冷笑一聲,猛地拉開抽屜,把吳珍寄來的信、電報,還有照片冊,統統拿出來,往桌上一摔,氣惱地說,“看,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說著,又按動桌角的小錄音機按鈕,“聽聽吧,還有這個,多麼深情,多麼,感人呐!”最後一句,她簡直要哭了。

“你關上它!”白天明突然喊了一句,慢慢坐到沙發上。

“你害怕了?”葉倩如站在他麵前,氣得嘴唇都發抖了,“真想不到,你這個豆芽兒菜一樣的傻大個兒,這麼虛偽,這麼狡詐。你是世界上頭號兒的演員,戲子。原來安適之跟我說,我還不相信,誰知道,這都是真的,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白天明依舊木然地盯著她。

“你,行啊,一手拽著袁靜雅,一手又拉著我葉倩如,眼睛還飛越千山萬水,跟美國資本家的老姑娘遞送秋波。”

“不許你這麼說她!”白天明稍稍提高了聲音,到現在他才把思想集中到吳珍身上。她要來了,要回來了,而且是回來把自己埋葬掉……

“我偏說,偏說。她是吃飽了撐的。傻小子,別作羅曼蒂克的美夢了吧!美國那邊,哪個姑娘懂得真正的愛情?你這個女神玩夠了,玩膩了又來和你越海調情……”

“胡說!”白天明陡地大喝一聲,站起來,一把抓住葉倩如的胳膊,舉起了右手,他的嘴抖顫著,眼睛裏是受了侮辱後的憤怒和傷痛。

葉倩如仰起臉,流下了眼淚,說:“你打,你打,你打吧!好一個溫存的朋友!我是世界上頭號兒的傻丫頭!”她流著淚說。

白天明看著她,慢慢放下手,推開她,盡量平靜地說:“你走吧,以後也不要再找我。我不愛你,從來也沒有想去拉住你。”

葉倩如回身到床上拎起手提包說:“你,你要趕我了。你沒想過要拉住我,是我拉你的。不!我問你,你對我難道真的毫無感情?你為什麼願意和我在一起?為什麼要在我麵前顯擺你懂音樂?會彈琴?為什麼見了我就變成個小孩子,甚至於還……”

“別說了!你走!”白天明盡量平靜地指著屋門。

葉倩如突然把提包往床上一扔,笑著:“我偏不走。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麼樣?我還要在這兒迎接你那位老女神從美國飛來,她不是就要來了嗎?還說要住在你這兒。我要看看你的心!”

“我求你,走吧!”白天明已經近乎絕望般地喊了一聲,就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頭。

沉默。難堪的沉默。又是幾隻麻雀,偏偏在這時候飛到丁香樹上,討厭地喊喊喳喳議論著屋裏的這一對。

葉倩如坐在床上,輕輕地問:“我真讓你這麼討厭嗎?”

白天明不看她,隻是說:“你走吧。”

“你,真愛她?”

“別問了。”白天明說。

“不,你回答我。這很重要。”

“那是從前,從前!”白天明說,“那時候,我比你還小,我們從一九六二年分開,已經二十年不見了。我早死滅了那顆心。那不過是過去的夢。將近二十年,我隻愛一個人。”

“誰?”提心吊膽的聲音。

“你知道,靜雅。”低低的聲音。

葉倩如出了一口長氣:“嗯——,真的?”

白天明點點頭。

葉倩如笑了:“後來,我闖進來了,是吧?朋友,我相信將來,是我們的。”她站起來,“可是,夢又回來了。朋友,把住你自己吧。我會幫助你。天上,地下,所有的神明都知道,我是真誠的——誰知道有那些神沒有。可我相信,我請人看過手相——真假吧,反正我信。”她拎起提包,走了兩步,“不讓我給你做飯了?你要自個兒重溫舊夢了?”

白天明低下頭,輕聲說:“你真殘酷。你知道嗎?她得了白血病,又叫血癌,她是回來死在故鄉的。”

“啪,”手提包掉在地上,接著,便是沉默。呆了一會兒,葉倩如慢慢彎腰揀起手提包,一句話也沒說,悄悄走了。

白天明依舊坐著。他看看自己的小屋,不知道在這裏該怎麼接待己經過夠了豪華生活的吳珍。這裏,沒有浴缸,沒有衛生間,沒有空調,甚至也沒有席夢思床。而她,又是一個瀕臨絕境的病人。他知道,白血病人平時在外表上同常人一樣,隻是常感疲乏和衰弱罷了。但是他們卻絕對地需要舒適的環境,因為稍稍的疲勞,小小的發燒、感冒,就會結束他們的生命。當然,在中西醫配合治療下,有的白血病人已經活過了八九個甚至十幾個春秋,這在醫學上是很可觀的成就,是祖國醫學上的貢獻。然而,這不但是極少數病例,而且在他們本人,也形同軟禁。他們的衣食住行須格外的小心才行。假如吳珍執意要住在這裏(她一定會堅持這樣的),那麼,自己隻好負起護理的職責。屋子倒是有兩間。這間就讓給她,但這畢竟不方便。何祝,人們習慣於舒適要遠遠超過習慣於困苦。盡管吳珍可能從心底願意重過以往的生活,但客觀上生活條件的陡然下降,還是會大大不利於她的疾病。他不知道吳珍的病情到了什麼地步。倘是早期,還可以想得出些治療的辦法,倘是後期,那隻有祈禱並不存在的上蒼,多留些她的生命在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