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仍不能判定自己對天明是愛還是友,這是多麼讓人苦惱和煩躁的事啊。
天明,第一次發出了約請,要自己到天壇去,到那個遠離親朋,不至於碰上熟人的公園去。他要說什麼呢?自己該怎麼回答他呢?難呐,真是難乎其難。
她默默地洗了臉,在頭上抹了些發乳,也第一次給自己脖子上塗了點香水。她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對著鏡子凝視著自己的影子,呆呆地立了一會兒,又重新洗臉,洗脖子,要把那香水洗去。
她到達天壇公園東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半鍾。白天明正站在售票處門口,眼巴巴地等著她。
他們買了票,走過長長的雨道,本想到新修的雙環亭去,見那裏已經有不少情侶坐在回廊上,便又朝前走。他們都覺得有些不自然。所有易於抒發愛情的場所,似乎都被年輕的戀人占領。愛情原本同青春結合在一起,人到中年才開始涉獵這個領域,很象是十八歲的青年才上小學一年級一樣,課室裏的小孩子自然會以異樣的目光盯住後排的成人。總之,他們在天壇公園所有綠蔭旁,長椅上,藤蘿架下,假山石上,都沒有找到可以歇腳談心的地方,隻好沿著長長的雨道踱來踱去。
夕陽已經掛在樹梢。十月底,北京的風已經頗有涼意了。但他們並不覺得冷。將近一小時的慢步行走,已經近乎長跑,加上沸騰的熱情流布全身,他們額上、鼻尖上還滲出了細小的汗珠。
他們談的都是工作:斷手再植的馮京生,如今己經開始練習恢複手的功能;外科的手術室應該有更合理的工作製度,門診手術應當擴大,不要把那些小手術也擠到手術室去;腫瘤科的工作,應當放在早預防,早發現,早治療上;柏年的不幸,應當引為殷鑒;應當把他的“大綱”早日補齊。
談到柏年,他們都很難過,覺得都沒有盡到職責,失去了這樣一位長兄般的朋友,是一個無法補償的拐失。
多快呀,要吃晚飯了。先別忙著去排隊吃飯吧,趁現在公園裏的遊人紛紛散去的時候,去看看祈年殿,去看看圜丘台吧。不餓嗎?好,走吧。
在圜丘台上,他們一道仰望蒼茫的天宇,聽歸鴉刮刮的唱和。在古柏林中他們默默踱步,好象聽得見彼此的心跳。
終於,那個時刻到了。
白天明看看靠在樹幹上仰望天穹的靜雅,吞吞吐吐地說:
“靜雅。”
“嗯?”
“我們,我們認識了很多年了,啊?”
“嗯。從一九六四年起,十八年了。”
“對,十八年。十八年的變化真大。我們,都老了。”
“你不老,才四十歲。”
“對對,你更不老。……嗯,山南海北,我們也分開了好多年呢。”
“十四年。你一九六八年走的。”
“對對。那時候,你快要結婚了。”
“是啊!”
長長的歎息,接下去是沉默。
“你,現在痛苦嗎?”白天明輕聲說,“不不,我的意思是說,你,心裏,還好嗎?”
“沒什麼,都過去了。”
“對對。過去了。我,我想……你不會生氣嗎?”
“什麼?''
“要是我,說些不該說的話?”
靜雅笑了:“你能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勸我和他複婚?”
“不不。不過,你要是真那樣想……”
“不,我從來不那樣想。”
“那麼,我,”白天明看看她,把臉轉到旁邊去,鼓足了勇氣,飛快地吐出幾個字,“我能不能代替他?”
“什麼?”靜雅有些不明白,眼睛從遠處轉向他,呆呆地望著,“你代替他?”
“嗯嗯。”第一句說出來,以後便好說了。白天明恢複了平靜,侃侃而談,“代替適之的位置,和你一起生活。不不,你不要急著回答我,你可以考慮,也可以拒絕。但我要說,我愛你,從我到袁老身邊學習,見到你的那天起,直到今天,我都愛著你。我聽說你結婚以後,曾經痛苦了很久,想壓下那愛心。可是不成,我不能離開你,不能沒有你。這愛情經曆的時間越久也就越濃。你相信吧,我會尊重你,保護你,愛你,永遠永遠不會欺騙你,我會讓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