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3 / 3)

過分的傷感,也就引出對柏年死因的猜測。有人說,是白大夫手術不好,加速了柏年的病情。白天明並不在意這流言,因為他現在的確非常內疚,恨不得去替代鄭柏年。那是他兄長一樣的朋友哇!在這個時刻,最冷靜的竟是梁曉晨,她始終寬慰白天明,說她不懂得醫學但知道科學,任何藥石和手術都不能阻擋死亡的必然到來。天明是我和柏年兄弟一樣的朋友,他如今的痛苦一點也不比柏年的至親更輕一點,讓他清靜一下吧,別讓流言再去戳他受傷的心。

林子午為了平息在悲痛中生出的懷疑,也為了總結這次治療全過程,決定對柏年的遺體進行解剖。由外科的陳大夫解剖,他在旁邊主持。

屍體解剖的報告公布了:經過手術的肺部,沒有癌細胞的擴散,但柏年的肝髒、胰腺,乃至胃部和腹腔的大部分都布滿了惡性腫瘤。人們驚詫了:這個並不算強壯的柏年,哪裏來的那麼堅強的生命力,竟活到了今天!而且,竟能壓下最難忍受的胰腺癌的疼痛,到死也沒有哼一聲,連一針止痛藥、麻醉藥都沒有注射過!啊,是對生命的渴望與追求,是對生活的熱愛和迷戀給了他難以想象的精神力量,使他用衰弱但是堅強的腳步把疼痛和死亡踩在腳下。生前,他沒有一句豪言壯語,也沒有過慷慨激昂。因為他瞧不起死亡的挑戰,冷靜與鄙夷就足夠了,用不著悲壯的宣言。

白天明的心並不因這扮報告而寬慰,相反,他更加痛苦。因為他竟沒有在手術台上想到那癌細胞還可能潛伏在柏年其他的髒器上。他那時太緊張了,隻想到他的肺,肺,肺……自己不是個好醫生啊!

三天後,柏年的遺體火化了,在新華醫院的小禮堂裏舉行了追悼大會。林子午下令,全院停診半天。他不怕上級可能來的追問和責難,他不能違拗了全院群眾的心。柏年這個優點與缺點都同樣袒露在群眾麵前的共產黨員,生前並沒有受到多少稱讚、褒獎與表彰,連他的副院長職位都還一直沒有得到正式的批準,隻是年月久了,上上下下一直默認罷了。隻有他的死,才喚醒了人們心底深處的愛。當他再也不能站在崗位上的時候,人們才發現他留下了一個難以替補的空缺。於是,遺憾和怨恨追加到悲痛上,使人們的心更加沉重。

小禮堂裏懸掛著鄭柏年永恒的微笑的遺像,骨灰匣四周擺滿了鮮花與冬青,各科室和上級機關送來的花圈擺滿了禮堂的四周,其中一個是安適之和妻子章秋麗送的。聽到鄭柏年的死訊,安適之提前由日本飛回,以最沉痛的心情向死者致哀,並且安慰曉晨,他一定永遠懷念這位長兄般的同學,以實際行動完成他未完的事業。他主持了柏年遺體的火化,並且擔任了柏年治喪委員會的秘書,辦理喪禮的全部具體瑣碎的事項。他的真誠感動了許多人。

追悼會由黨委副書記孟憲東主持,由林子午致悼詞。他的講話剛剛結束,魏旭之老爺子就拄著手杖,走上小舞台。他朝鄭柏年的遺像鞠了一躬,然後仰天長嘯:

“不該,不該呀,柏年!你不該這麼早地就決然撒手,不該這麼早地就永訣人世!”他又轉過身來,對著林子午大聲叫道,“子午,子午啊!你我是多年的老友,原諒我發一聲也許不該當發的問題:柏年之死你沒有責任嗎?”

全場為之驚悚,但林子午一點也不生他的氣,低著頭輕聲歎息道:“有哇,有哇!我有責任!”

魏旭之大聲說:“你有,我也有,我們這老一輩人都有。我們愛他、護他不夠。下麵呢,催他、賴他太多。上級呢,使他、用他過甚。人非機器呀!就是機器,運轉太過,也會一朝崩潰。好一個鄭柏年呐,自己給自己上滿了發條。今天,他、他崩了,碎了。不該呀,不該!今日之事,再也不當有了!”他忽地抖開手裏的紙,抽泣著說:“柏年,你的魂靈,去之不遠,大概還在這兒徘徊吧?!我無以為祭,就送你這個墓碑吧!”他舉起手裏的紙,大家一看,原來是十一個大字,道是:“中年知識分子鄭柏年之墓”,大家不由心頭一熱,定睛看著台上。魏旭之忽然一側偏軟,慢慢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