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鄭柏年的死,猶如一塊巨石投入水中,平靜的新華醫院立即掀起了波瀾。
人們除了工作,在食堂裏、宿舍裏、辦公室裏,甚至最不適合進行嚴肅的交談的衛生間裏都在熱烈交談,就柏年的死談到醫院的種種問題。
各種各樣的問題都提出來了,上至機構改革,幹部人選,下至住房、飲食、衛生,每一個角落的不正之風都涉及到了。自然,也包括對自身的反省。群眾是最通情達理的,他們從柏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不足。絕大多數人在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象他那樣生活和工作的?自己有沒有給他以幫助?
這類話題充斥著整個醫院,其結果是產生了一封致上級機關的公開信。信中就柏年之死談到醫院工作中的弊端,既有上級應當負責的方麵,也有醫護人員本身應當努力改進的方麵,最後以學習鄭柏年,做一個好的人民衛生工作者的召喚結束了這封沉痛懇切的信。這信是白天明和秦國祥起草的。它在各科室裏傳閱,不少人都勇敢地簽上了自己的名。當然,也有人認為說說無妨,寫信便是“行動”。“君子動口不動手”,這一行動,就未免出格,會招致“禍殃”。過去動輒整人造成的恐懼症並未完全消失。還有極少數人認為這純粹是瞎鬧,一切還不是上級說了算?小群眾頂屁用?有這功夫還不如去打打撲克牌。孫大勇一幫哥們兒卻認為,白天明和秦國祥夠意思,人家中年人都敢為鄭柏年大鳴不平,咱們大小夥子能不仗義?簽,誰不簽名誰就沒人味兒。
這封信傳到醫務處的時候,使安適之發了愁。不簽名吧,這封信所談的都是事實,也沒什麼悖謬狂妄之處,而且代表了民意,不簽名會讓大家瞧不上的。簽名吧,這寫公開信的辦法可有點兒犯上之嫌。上頭兒,下頭兒,兩頭兒之間孰個為重?下頭兒固然不可過於冒犯,上頭兒更不能得罪。因為決定榮辱升降的,還在於上頭兒。他真是猶疑難決。恰好,來了一個電話,讓他去開出國訪問考察的總結會。他立即笑嘻嘻地把信轉給了林子午,說:“林老,您看看。我還沒來得及看,馬上催我開會去。”說罷,就匆匆地走了。
他想,老頭子,這回您坐蠟吧。那上麵不但拐彎抹角地批評了我,暗示我不夠當院長接班人的材料,也沒放過您去。指名道姓地批評了您閣下“放鬆領導”,也把好好先生孟憲東掛角一將,說他自願地放棄黨對新華醫院的領導。盡管這些批評都有“比較”、“相對”之類的限製詞,可也不大客氣。老先生,您看了不背過氣去就算有肚量,那二位起草者可都是您器重的人物啊。白天明是您調回來的,秦國祥是您任命為骨科代理主任的。這二位為了一個死去的鄭柏年跟您閣下分道揚鑲了。看您怎麼處理這封信吧。您可別撕了它。
可是自己該怎麼辦呢?不理睬它?將來上級要問呢?哎,這不來開會了嗎?救命的會呀,到時候,就說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一問三不知。倘使上級怪罪,就擔個糊塗的罪名,倘使上級褒獎(八成兒不會有這種事),自己再說,“唉,我怎麼就沒想到會有這件事呢?群眾走到我們前頭去了。”挺好。繼而一想,這還不夠,應當有個上下不得罪的萬全之策,而且最好使上下都開心,都滿意,表現出高人一籌的地方。安適之畢竟是安適之,不是白天明,更不是你毛手毛腳的秦國祥。他忽然想起他中學的同學,那位已經是作家的朋友。他既然可以為自己的妻子秋麗幫忙,寫個電影劇本,難道不可以幫自己的忙,給自己向報社推薦一篇稿子嗎?說不定他還樂意為自己代筆呢。誰都知道,人人都需要醫生的幫助,作家也不例外。當作家不幸患病的時候,我安適之可就大有用場了。那作家是聰明人,不會想不到這一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