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3)

第三十五章

當孫大勇和他的未婚妻趙秀芬,在王府井百貨大樓選購結婚用品的時候,鄭柏年正在醫院的解剖室裏對著一具打開腹腔的屍體,思索問題。

解剖室裏充滿了嗆鼻子的福爾馬林味兒,不習慣的人來到這裏,總是被熏得涕淚橫流,好象正為那些懸掛著的、平放在解剖台上的、裝在大玻璃缽裏的死者們的殘肢斷體悲哀傷痛。自然,初次進入這裏,也會被那些屍體所嚇住,甚至會朦朧地聽到死者們的歎息。然而,醫生不在乎這些。每一位認真負責的外科醫生,在做一個比較重大的手術之前,都要先來這裏再次熟悉一下人體手術部位的結構,檢查一下自己的手術方案。術後,為了總結經驗,也常常來這裏對照屍體做一次複查,仿佛下棋的人在一盤比賽之後,複盤一樣。

解剖室對於醫生,特別是年輕的外科醫生是不可缺少的課堂。他們從早逝者的身上吸取了知識和力量,用來挽救後死者的健康。所以,有許多醫生在生前就立下誓言,把自己的遺體獻給醫學,務使對自己已經沒用的肉體,對千百人再作一次最後的奉獻。這精神是平凡而偉大的。幹嘛把這崇高隻留給醫生呢?多一些人把失去靈魂的軀殼贈給醫學不更好嗎?人類心底的曆史會記住奉獻者的功業。

鄭柏年手術後已經近兩個月了,但他隱隱感到“預後不良”,說不定體內的癌細胞正在默默地飛速地擴散和發展。物理療法和服藥,已經搞得他惡心和極度消瘦,雖然他一直忍著痛苦接受治療,但他知道,這一切已經為時太晚了。他不願住院,他要盡可能多下些時日留在妻子和女兒身邊。結婚七年,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總共隻有八個月。他不願荒廢了生活中這永不再來的最後時光。他也不願把自己的猜測告訴妻子。讓一個人默默計算著親人死亡的臨近,是非常殘酷的事。對於將死者,這並不重要。因為他知道了刑期,心裏反而會安然。而對於他的至親,卻是最殘酷的苛刑。他們一天天,一時時地在心裏勾消親人生命的日曆,卻又不能挽救他,那焦急,那惶恐,那對現在的依戀和對未來的惆悵會損害了他們自己的心。所以,柏年總是以坦然、自信的微笑來安慰妻兒,用盡可能多的工作、散步,來證實自己的康複。有時候,醫生的說謊倒是最溫情的人道主義。可別把他們看成整天與疾病、死亡為伍的冷酷的人。柏年預感到了自己的歸期已經一天天臨近,他想辦一件事來打發這歲月。他想總結一下胸外科手術的一些技術問題。比如切斷肋骨吧,用鋸子,就會把骨頭的粉末撒進胸腔;用鑿子,震動很大,對內髒不利,弄不好還會使肋骨震裂,增加患者的痛苦。手術器械的改進是重要的,例如已經實驗成功的無粉末電鋸,震動小,噪音小,還不產生骨末。但是,更重要的還是醫生技術的改進和提高。能不能少切或不切斷肋骨就施行胸外科手術?他想結合自己的臨床經驗和別人的經驗,寫一本胸外科手術常規的小冊子,補進他那個“現代醫院管理大綱”中,供醫生和手術室護士們參閱。盡管那大綱已經被安適之帶走,但他總會回來,總會把它搞出來的。

於是,他來到解剖室。

平放在解剖台上的屍體,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他已經死了十幾年或幾十年了吧?他的屍體已經呈現出醬紫色,可神態依舊保留著臨死時的模樣。他的眼睛向下望著,稚嫩的嘴半闔半開,好象正詫異地向大人們詢問他看見的什麼事情。他的腿己經鋸掉,掛在標本架上,腹腔內的髒器也已取出泡在玻璃瓶裏,肚皮掀開,好象一扇門簾。也許,詩人和哲學家看見他會發出幽深的問題,探討他如今正在想些什麼,他幼稚的靈魂此刻是否正蹲坐在雲端,望著他的殘肢,提出“舊我非我”一類的命題。醫生們不想這個。在他們眼裏,那隻是標本,正如同一具塑料的人體模型。

柏年拿著手術刀,預想著以最小的刀口切開胸部的皮膚和肌肉,裸露出肋骨。他忽地感到肝部的劇疼,一顆顆汗珠,滲出額頭,手也開始顫抖。

他扔下手術刀,覺得有無數的尖刀紮刺他的肝部和腹腔,有一輛載重卡車從他腹部輾過。“肝癌”,在朦朧中一個明晰的意識竄入腦際,立時又消失,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