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裏,孫大勇在北新橋夜宵店置酒款待那化驗員。化驗員先頭不知底細,以為孫大勇設下鴻門宴,就邀了兩個街坊二楞子、三青子,作他的左右隨從。誰知到了飯館兒一瞧,隻有孫大勇孤身一人,麵對著滿滿一桌子啤酒、肺頭、小肚、香腸、蟄皮、熏魚、雞腿、粉皮,外加兩大盤兒豬頭肉。那架勢不象是叫他來飯館兒“練練”的,倒真象是請吃賠禮酒。吃就吃,這人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有酒菜,我有肚皮,一個不夠,還捎上倆來。還有錢嗎?上菜,照吃不誤。別以為這人們小氣,明兒上東來順兒,烤鴨,撐死你。夜宵店算什麼?涼盤兒一桌,這也叫菜?再摞上三尺,不過二十來塊錢,臨了兒鬧幾碗餛飩,應名兒請客了,丟人去吧。二楞子、三青子,傻看著幹嘛?上座兒,吃啊,喝呀,白鬧一頓兒。
坐是坐下了,可沒話。孫大勇和化驗員都沒上過外交學院,外語外行,交際話稀鬆。一霎時隻剩下了幹瞪眼。這時候,鄭柏年走進夜宵店——他加班寫材料,搞他那個設計,肚子餓了,來吃夜宵。
兩個幹瞪眼的小夥子都慌了神兒。讓副院長瞧見,這算幹什麼呢?前天的仇人,今天的食友,滿桌子大瓶小碟象擺供一樣,幹坐著不吃。是運氣?等著說岔了,好用啤酒瓶兒,菜碟子往對方腦袋上扣?不象話呀!走吧,來不及了;不走吧,回醫院又是一頓好批評。
誰知道,鄭柏年笑著,端著一碗餛飩走過來了。
“哎喲嗬,鄭院長,您來了?坐坐!”
“起來起來,我介紹介紹,這是我們醫院的鄭院長,有名兒的大大夫。還不快叫老師!”
“鄭老師!您好!”二楞子、三青子是活道具。
“什麼老師不老師的,咱們是同事。謔,菜不少哇!”鄭柏年坐下。
“您吃,吃點兒。沒好菜,要不跟他們商量商量,來個炒蝦仁兒怎麼樣?”
“行啦,坐下吧。”鄭柏年把孫大勇拉到座位上,“你們這是誰請客呀?”
化驗員頭轉向大勇一甩——到這時候兒他還覺著叫出孫大勇的名字怪別扭的。
鄭柏年笑笑,說:“你們兩個和好如初,恢複友誼。好,這頓夜宵算作紀念,我跟這兩個小夥子當見證人。往後,要是你們再一起作出好成績,我請你們,再請這二位作陪客。來,我借花獻佛,喝你們半杯啤酒,表示祝賀。來吧,喝酒!”
四個年輕人,眼圈兒都泛紅了。大醫院的副院長,鬧著玩兒嗎!上層人物咧,大知識分子啊,跟咱們小哥們兒這兒坐坐就是給臉啦。人家不那麼瞧哇,跟咱們平等。夥計,再不爭氣露臉,還叫仗義嗎!咱輸在仗義上,可不能再輸在這上頭。幹,一人一瓶兒,誰不幹誰是小狗子。
喝了啤酒,吃了菜。舌頭活泛了。鄭柏年主持了兩人複交儀式,酒桌上簽訂了友誼協定。
誰知,三天以後,鄭柏年就查出有肺癌,從此臥床不起。
孫大勇能不感激他嗎!
一孫大勇從此勤奮學習,認真工作,變成了另一個人。
一個月前,有位女工趙秀芬,肩背疼了近一年之久,老是好不了,來骨科看看。醫生說骨頭沒病,是肩腳炎,按摩去吧。正好趕上孫大勇。
孫大勇按摩戴著副黑墨鏡。按摩師盲人多,女病人心裏踏實,反正他瞧不見,捏吧,揉吧,治病就得。孫大勇是明眼大小夥子,女病人一進來,都不找他,而請老大夫王則魁。王則魁按摩多年,技術高超。奈何年歲大了,手勁兒不夠,常常自個兒累得渾身酸疼,病人卻見效不大。孫大勇老呆著,心裏不落忍,也戴上個墨鏡裝盲人。於是女病人也找他了,完全是心理作用。孫大勇潛心學習,基本手法提、捏、揉、捶、推、拿……很快就掌握了。看病,反正有王則魁醫生,他確定病位,病因,施診手法,由大勇操作,竟一連給好些個患者解除了病疼。於是,趨者若鶩,女病人亦從善如流。“這小夥子,捏得怪舒服的,反正他瞅不見。”
趙秀芬也是受了女病友的促進來找孫大勇按摩的。每日一次,大勇的手掌在她豐滿的肩與背上揉搓推拿,確也減緩了痛苦,增加了輕鬆。誰知有一次,秀芬覺得格外輕鬆,揚了揚一直抬不起來的右臂,不留神碰掉了大勇的墨鏡,“哐啷”一聲掉在地上碎了。秀芬急忙彎腰揀起那眼鏡兒,準備賠禮道歉,再給瞎師傅買一副。誰知一抬頭,正好兒碰上大勇炯炯有神的雙眼。姑娘頓時楞了,想到半裸的肩背,臉上立時飛起了紅霞,什麼話也沒說,一溜煙兒跑了。
她三天沒去醫院。她也用不著去了,因為她已經好了。可第四天她又去了,還找孫大勇,還讓他捏肩膀兒……
下麵的事兒不說也清楚,倆人要好了。
由一個在醫院裏臭了街的萬人嫌,變成幸福的未婚夫,孫大勇的心能平靜嗎?能不感激鄭柏年嗎?
他現在正在大街上走著,他要去找秀芬,一塊兒去買點兒結婚的用品——眼下的年輕人,認識兩個月就結婚,並不算快,因為正處在火箭上天的時代。袁靜雅的猶豫、榜徨,那叫跟不上時代喲——他腳步輕快,心情舒暢,因為他正站在明天的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