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馬蓮草”的名字,蘊含了母親對人生的認識和理解,蘊含了母親對女兒的熱望。

我暗暗地佩服母親。她雖目不識丁,但給我取的名字卻是非常有深意的。

想著想著,我動情地喊了一聲“媽”,便走過去把母親擁在懷裏,臉貼在母親的銀發上,靜靜地感受這份親情之愛,享受這份天倫之樂。

我想,母親年輕時的模樣是山坡上盛開的馬蓮花,是黃土地上金燦燦的穀子穗,是轉移在我身上的青春活力。

哦,願母親永遠年輕。

母親河

我是黃河岸邊長大的鄉妹子。黃河在我的心裏是條母親河。是她,用甘甜的乳汁喂養我長大成人的。

兒時的我,常常在春天同小夥伴們去黃河邊挖野菜。麵對黃土丘和黃茫茫的河水,不知道世間還有除黃色以外的其他色彩。偶爾有羊皮筏在激流中顛簸,更增添了黃河的蒼涼、蕭索。隻有看到鑽出地麵的野菜和草芽時,才感知有生命存在,有一絲希望升起,但很模糊。

暴雨季節,河水暴漲,像狂奔不羈的黃龍橫衝直撞,吞噬著兩岸的大片土地。暴雨剛過,鄉親們便不約而同地站在黃土丘的黃泥漿裏眼巴巴地望著被吞噬的自家的土地,哭天搶地地哀嚎。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的人家,攜兒帶女,背井離鄉,去投親靠友,逃荒他鄉。那種淒慘、悲涼的景象刻在了我幼小的心裏。

黃河,就像我多災多難的父老鄉親。人們切切盼望著有一天能製服黃河,改造黃河,使黃河造福人類。

我中學即將畢業的那年,常聽大人們說:“春寒不算寒,驚蟄冷半年。”

正是那年的早春,春天遲遲地不肯光臨黃土地,母親河也遲遲不肯解凍。殘冬剛過,莊戶人家已感到了饑荒的迫近。大人們發愁種子,小孩們盼望野菜。

就在這青黃不接的季節,傳來了黨中央、毛主席決定修建劉家峽電站的消息。消息像春雷傳遍了小縣城的家家戶戶,也傳遍了小縣城以外的村村寨寨。

“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毛澤東的這一偉大號召,震撼著黃河,激蕩著黃河兒女的心。馴服黃河,改造黃河有了指望。人們盼望著,等待著。

很快,黨中央、毛主席派來了治黃大軍,黃河岸邊的莊戶人也紛紛報名參戰,我也躍躍欲試,前去報名。

小縣城的中學生,雖未見過大世麵,但也不認生、不羞怯,有的是質樸、勤勞,隻要有地方管飯吃,什麼髒活、累活都能幹。招工的叔叔一錘定音,當即拍板,讓我幫一位伯伯買菜做飯。從此,鄉妹子吃上了“皇糧”。也就是從那時起,我與水電事業結下了不解之緣。

治理黃河的隊伍從農村,從工廠,從全國各地來到了黃河峽穀,來到了家鄉的小縣城:什麼吊車、電鏟、推土機也來家鄉的小城安家落戶。陸陸續續新招的工人也到了。人們自己和泥巴、打土坯、壘房子,很快,一排排幹打壘的牆、油氈頂的平房在黃土地的溝溝坎坎上次第出現了,雖然艱苦,但畢竟有了盼頭有了想頭。

劈山、鑿洞、挖基礎、築大壩,工人們鬧騰騰地幹起了修水庫、建電站的大事業。

我,一個鄉妹子,同所有的治黃大軍一樣,把自己的青春、熱情連同父輩的夢想都傾注在建設改造母親河的偉大事業中。十幾年以後,大壩建成蓄水,實現了黃河兒女千百年來縛住黃龍,變清黃水的強烈願望。

屈指算來。我已沿這條母親河從黃土高原輾轉到青藏高原,又從青藏高原沿不同的江河流淌到雲貴高原。在大大小小的江河中,魂牽夢繞的始終是家鄉的那條母親河。

金秋季節,我回家鄉去探望分別多年的老母親,更是去看看融注在我生命裏的母親河。

回到家鄉的第二天,正遇母親河上的第一顆璀璨明珠劉家峽電站大壩溢洪道開閘放水,我有幸觀賞了這一壯觀景象。

轟鳴聲似萬馬奔騰,鐵騎過江,洶湧的浪頭撞擊懸崖形成的無數水霧彌漫了半邊天;小水霧又彙集成無數條溪流從懸崖上飛瀉形成了珍珠瀑布;一道彩虹飛架兩岸,使人仿佛置身於仙境,忘記了是來觀賞泄洪的。

透過水霧,隱隱看到巍巍聳立的大壩,一座座的高樓大廈,聽到水輪機飛轉的轟鳴。

沿寬闊、平坦的水泥路麵而上,到了壩頂俯視庫區。水麵平滑如鏡,清風吹來,像一塊巨大無比的翡翠色軟緞,微微飄動;各種輪船、汽艇,畫舫在穿梭般往來,似軟緞上繡就的豔麗圖案,似仙女手中的織錦;遊人的歡聲笑語不時飄入耳幕,似在看電影中的神話故事。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我似乎與軟緞融為一體,融進了母親河的懷抱。

返回的路上,眼前的景物竟與我兒時記憶中的情景在腦際交替出現,忽而是沿黃河逃荒的父老鄉親,忽而是小孩餓極的哀嚎,忽而又是母親淒慘的淚眼……

眼前是林陰大道,往來的汽車,散步的人群;明晃晃的、遠飄的“銀帶”被晚霞染得血紅,鱗光跳躍;不遠處的職工療養院,亭台樓閣,繁花錦簇。聊天品茗的退休老工人,攜孫散步的老奶奶,竊竊私語的情侶,你追我趕嬉戲的兒童,忘情侃天的小夥,溫書的中學生,交織成一幅大而多彩的油畫,一派和諧溫馨的太平盛世。

我邊走邊看邊想,這就是我兒時的小縣城?生我養我的故鄉?這般的撩人;這就是我魂牽夢繞的母親河?如此璀璨絢麗。

思緒在飄忽,景物在變幻。

不知不覺,華燈初照,繁星滿天。

天上的星,地上的燈,河裏的影,搖曳出小縣城的今昔;嘩嘩流淌的母親河似小縣城前進的腳步,夜市的繁華標誌著經濟的繁榮。我的整個身心都融進了這豐富多彩的夜景,融進了璀璨絢麗的母親河。

黃河,我魂牽夢繞的母親河。

雲嫂

那時的她剛過而立之年,烏黑的秀發被一頂藍色的勞動布工作帽蓋得嚴嚴實實,隻有一縷劉海隨意下垂,點綴著她的柔美。洗得發白的工作裝恰到好處地顯現出她勻稱的身材。幹淨利落的舉止,讓人感到她的精明能幹。

我是在那個摧毀一切真善美的瘋狂年代,來到雲遮霧蓋的雲貴高原的。在一條叫貓跳河的岸邊,在一片用油毛氈搭成的斜斜歪歪的簡易工棚裏安身落腳。就是從那時起,我加入了水電建設者的行列,也是在那裏認識了雲嫂。

雲嫂是我的鄰居,我總是看到她在昏暗的光暈裏為家人做鞋,還說,如果我不嫌棄,我的鞋她也包了。頓時,一股暖流衝淡了我身居異地的寂寞和對親人的思念。那片昏黃的光暈對我來說就此成為溫暖和慰藉。因為那種氛圍,讓我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母親在如豆的油燈下為家人縫補的情景,想起了油燈伴我成長的足跡……

雲嫂的一雙兒女特別討人喜歡,但我從沒有看到過她的丈夫,總以為去工地了,後來才從人們口中得知她的丈夫在一次開山崩石挖基礎的攻堅戰中,被飛起的石頭砸死了。

穿著雲嫂為我做的既結實,又受看的千層底布鞋,默默地想為她做點事,便在昏暗的燈光下做了她一雙兒女的家庭教師,那片昏暗的光便酸澀澀地飄進了我的生活。

我們親如一家。

漸漸地,雲嫂向我講起了她的丈夫。

“他好可憐喲!他是個獨子,小時候就沒了父親,是母親拉扯大的。我進他家門那年,他才十九歲,他文化不高,隻有小學程度,為人厚道,不善言談。是五八年招工來電站建設工地的,離家去工地那天,他連一個告別的眼神都沒有給我留下,也沒有給孩子說一句親熱的話,興衝衝地背起行李卷就上路了。為這我心裏難過了好些日子。

“兩年以後,工程下馬,他背著原來的行李卷又回到家裏,卻把一隻胳膊留在了電站建設工地。

“再後來,工程上馬,他又被招回原單位工作,在工地記出碴車數兼指揮倒碴。一晃三年過去了,組織上照顧他可以帶家屬,我就帶著兩個孩子來到工地,做了鋼筋工。”

雲嫂似乎講述的是別人的故事,沒有因丈夫丟了一隻胳膊而怨天尤人,言談中還流露出對組織的感激之情。

好一會沒有聽到雲嫂的聲音,抬頭看了一眼雲嫂,她似乎在考慮該不該給我繼續講下去,也似乎在搜尋記憶中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好像在竭力抑製那種悲痛欲絕的感情。終於,她低沉地,淒淒地講起了丈夫出事時的情景。

“那是雲貴高原的黃金季節,是截流搶時間、搶進度、搶工期的緊張階段,他不分白天黑夜地連軸轉。輪休那晚回來,他突然話多起來,一邊摸著兒子的頭,一邊出神地看著我說:你跟著我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上,原來想等經濟寬裕了給你買件新衣服,也讓你在人前鮮亮鮮亮,結果總是連口糧款都湊不齊,還丟了隻胳膊。帶你和孩子來工地,心想這下可以讓你輕鬆輕鬆了,可現在,你又做了鋼筋工。真是欠你的太多太多。等著吧,等電站建成,到那時……”雲嫂淚流滿麵地嗚咽著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