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布娃娃
每每看到外孫女陽陽各式各樣的布娃娃時,我的心都會有一種顫動,會想起曾經鮮活在我記憶裏的那個布娃娃。
那個布娃娃是我在七八歲時自己縫製的,身高不足三寸,隻有頭和身子。布娃娃的頭是用一塊白漂布(比一般粗布白且細膩)和一團棉花縫的,用墨筆染了頭發和劉海,畫上眼睛、鼻子和嘴,還用紅紙染了紅臉蛋。身子是用藍底白花的舊布,包上棉花縫成長條,然後把頭和身子縫在一起,在我心中就成了一個漂亮可愛的小人兒。我帶著她,讓她陪伴我在田間地頭守看套種在小麥地裏的黃豆,怕鳥雀們刨吃了種子。我常常有意無意地想起那個布娃娃。原來,它一直鮮活在我的記憶裏。
如今的我,想起那個布娃娃時,常追尋我當時縫它的原因和目的。
那時,正是上世紀50年代初期,翻身農民有了自己的土地,他們珍愛土地,希望收成好的欲望強烈,種子下地後,就得有人去地頭守看,否則種子被鳥雀們刨吃了,就會影響收成。大人們就讓小孩子們去田間地頭守看。沒有人守看的,就紮一個稻草人,在稻草人的胳膊上拴上布條,風起時布條飄動,鳥雀們就飛走了。我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坐在自家的地頭,猶如螞蟻般渺小可憐,根本打不了鳥雀,隻是在自家的地頭坐著,或困了睡覺。特別是到了傍晚,太陽落山,夜幕降臨的那一刻,等待家人將自己接回家。那種等待太漫長了,也太恐懼了。我想,我為自己縫製布娃娃,是想讓布娃娃陪伴我去打鳥雀,夜幕降臨時給我壯膽。我常常將布娃娃放到地上,然後撿起來,拿到手中玩玩看看,再放到地上,再撿起來,以此來等待家人將我接回家。回想當時玩布娃娃的心情,肯定是既有趣又無奈,但現在回憶起來,不知何故,我竟潸然淚下。
那曾經留在自己記憶裏的布娃娃,曾經陪伴我一起打過鳥雀的布娃娃,給我壯過膽,給我溫暖的布娃娃,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仍然鮮活在我的心中,讓我銘記,讓我感動。
殷殷母愛
記得我剛懂事的時候,父親長年奔波在外,很少像母親那樣疼愛我們,因而心中烙下的是母愛深深的印記。
對父親的記憶僅有兩次。一次是父親從外麵回來,給我和哥哥每人買了一塊牛肉,那塊牛肉四四方方,很香,我急不可耐地,又珍惜地用指甲一小點一小點地掐著吃。第二次是父親從外地回來,念我們在家很少有肉吃,便從鎮子上買了碗帶湯汁的鹵肉,比上次的牛肉還要香。這就是我對父親的印象了。
然而母親的形象是刻在我心裏的。由於父親長年在外,我得到的母愛似乎要比任何一個孩子的多,深且厚。
記得小時候我常鬧病。一進冬季就鬧肚子,哮喘、發燒,不能吃東西。但春節一過,病就慢慢地好起來了,也想吃東西了。而春節過後的莊戶人家,已是青黃不接。母親念我一個冬天沒有好好吃一口東西,便用她省吃儉用的錢買兩斤肉,炒成肉丁,又把過春節時留下的幾斤優質粉專為我單獨做成放上肉丁的麵條,她和哥哥卻吃摻和著許多野菜的菜麵條。那時的我,一點也不知道謙讓,還一邊吃、一邊咂嘴說真香,誘得大我四歲的哥哥放下碗跟母親賭氣。
那時的母親,好年輕,好漂亮,白淨的膚色,高挑的個頭,烏黑的頭發別兩根銀釵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據母親說,那是姥姥給她的嫁妝,她特別的珍愛。
還記得有一年過春節,母親雖然手頭拮據,連一家人的溫飽都維持不了,但為了不使我失望,便將她做新娘時穿的舊衣服改來給我穿。看著我穿上她改做的新衣服,母親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現在我才明白,那是為了我能和同村的女孩一樣高興地過年,也是為了我那點脆弱的自尊心得到滿足。
小學是在病病怏怏、縫縫補補的歲月中度過的。
該上中學了。在我的心目中,中學生應該有中學生的模樣。
中學在離家五裏外的鎮子上。為能把我打扮成中學生的模樣,母親特意從二表哥那裏借了五元錢,為我做了件紅白格子的襯衣,毛藍布褲子,做了雙千層底條紋布鞋。這套衣褲就成了我的禮服,隻有上學和外出時穿,一回到家裏,我立即換上舊衣服,因為舍不得穿壞它。
天漸漸地涼了,母親又用省吃儉用的錢為我扯了塊花布,用破衣服縫補了裏子,做成夾襖禦寒,也被我珍愛地視為禮服。
讀中學時,正遇上我們國家三年自然災害,好多同學沒有讀完便輟學了,我得益於母親的堅強支持,目光的遠見和母愛的奉獻,也得益於學校的近便,堅持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學習。記得幾次難以忍受饑餓的煎熬不想上學時,母親便教育我:“娃娃喲,不吃苦中苦,哪得甜中甜?不上學在家還不照樣餓肚子。”我似懂非懂地又去上學。
上高中可是決定一個鄉妹子前途命運的關鍵。那年正好小侄出生。在剛剛度過三年自然災害的那個年月,家庭條件比我家好的都無法讀高中,何況我家又添了人丁,上高中更是無指望了。我已打算輟學在家幫忙了,整天顯出一副無精打采聽天由命的樣子。
高中是考取了,能不能上心裏無底。潛意識中,想上高中的那種向往時時撞擊著心扉。開學的前一天,懷著惴惴的心情,當著全家人的麵說:“高中我考上了。”哥哥發話了:“在家帶孩子!女孩子上什麼高中?!我連初中部都沒有上過!!!”母親沒有作聲。
我徹底地失望了,甚至絕望了。
直到報名的最後一天,母親不容置疑地對哥哥說:“書還是讓讀去,不要耽誤她的前途。”
我終於又上完了高中。
如今,我早已大學畢業,工作了20多個春秋,已是不惑之年。但每每回家去看母親,她總要讓哥哥為我買肉,買雞蛋,讓嫂嫂給我做好吃的。每次返回,不管我願意不願意,無論如何也要讓我帶點家鄉的土特產,諸如大豆、辣麵,甚至連花椒粉、胡椒粉都給我包裝好。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如今的我,才真正體會到母親對我的厚愛,寄予我的希望。
最戀是殷殷的母愛。
最戀是母愛殷殷啊!
尋找
看著母親被歲月雕刻成核桃皮似的臉上,那雖然渾濁,但不乏溫柔、慈愛的眼神,被風撩起的銀絲輕輕飄動著,像一幅風情畫久久地定格在那裏。我的心不禁顫動起來,泛起一股酸澀,眼睛潮潮的。
我極力尋找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母親目不識丁,但做得一手好針線。十四歲時,裁剪、縫補、繡花樣樣做得出色。十六歲上,全家人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穿戴都出自她的巧手。
十八歲做了新娘,受姥姥“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育,她恭恭敬敬地服侍公婆,任勞任怨地照顧丈夫。
我記起了母親在給我講我出生前她做的夢時,眉宇間透著靈秀,光潔的臉上流露出欣喜,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那是北方的一個獵獵冬夜,她夢見一輪圓月懸掛在寶藍色的天幕上,把如水的銀輝灑向自家的穀子地,好明亮、好寧靜、好舒心。她正想靠在地埂上休息片刻,突然從山上撲來一隻餓狼,將身邊的孩子叼起就跑。她拚命地呼喊求救。醒了,驚出一身冷汗,心跳得要從口腔裏蹦出來似的。她按住胸口,摸摸肚子,和往常一樣,長長地出了口氣,慢慢地靜下來了。第二天,將自己的夢告訴姥姥。姥姥說是個好夢,預言她肚裏的孩子是個吃“皇糧”的女孩。
不幾天,我就出生了。
也許是一種巧合吧,我真的是個女孩,後來,真的吃上了“皇糧”。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能是母親太在意她肚裏的這個孩子,太擔心這個孩子了吧,因為先前已有三個孩子夭折了。
母親給我取名“馬蓮草”。我想那時她的臉上一定洋溢著得意的神情,晶亮的眼睛瞅著前方,似乎黃土地上全是惹人愛憐的馬蓮草和馬蓮花。
馬蓮草是黃土地上多年生的草本植物,耐寒、耐旱、耐澇。
春寒料峭,它不畏春寒,倔強地鑽出泥土,不管是貧瘠的山坡還是積水的窪地,隻要是在大地母親的懷抱中,它就能頑強地生長。無雨幹旱的季節,它的葉子綠中泛白,花朵紫中帶黃,像一簇簇藍色的火苗在燥熱的風中跳動,燃遍了整個山野,顯示著頑強的生命力。雨水旺盛,陰雨連綿的季節,它的葉子綠中泛黑,厚實、肥壯,似乎母親大地的養分全被它吸收,枝葉勃勃向上,像積聚了無窮的力量。花朵紫中透白,像沉澱在酒杯中的紫色瓊漿,從花到葉給人一種渾厚、質樸的印象,就像黃土地上的山妹子那樣俊俏、淳樸。它不像那些蘭兒,花兒,梅兒那樣嬌貴,富麗。它既不名貴,又不值錢,滿山遍野全是,又經得起風霜雨雹的吹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