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我看到母親臉上掩飾不住的喜悅,大媽嬸子們高興的笑臉,她們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去農民夜校(東堂屋)學習認字,農會還把幾家人組織起來互相幫助著種地。沒有勞力和牲畜的家庭,也不愁春種秋收。村子裏的寺廟也改建成了初級小學,讀書領課本不收任何錢。我沒有告訴母親就自做主張地和村裏的小夥伴一起去學校領回了課本。等母親從地裏回來,我已將第一課的課文倒背如流。記得那篇課文很簡單:“大羊大,小羊小,跳的跳,跑的跑,我的馬兒不吃草。”旁邊還有一個騎著竹竿的孩童,有一隻大羊,一隻小羊的插圖,至今還清晰地印在我的心海。

一年級剛上了一個學期,第二年的仲春,母親不讓我去上學了,說是要到地裏去打喜鵲,怕喜鵲把小麥地裏套種的黃豆偷吃了。我順從地去到田間打喜鵲,但心裏難過極了,常常眼巴巴地望著學校的方向出神。

哪裏是打喜鵲!隻覺得困倦難熬,倒在地埂上就睡著了。直到被蚊蟲叮咬得癢痛難忍,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身上又冷又濕。每次回家路過學校,總要停下來,遲遲不肯離去。

就在這一年的冬春之交,村裏成立了互助組,我不用去地頭打喜鵲,又可以接著上學了,母親給我找了一塊方方正正的舊粗布,在布的一角係了一根長長的細繩,並教我怎樣用布把書包好。那塊方方正正的舊粗布就是我的書包了。

四年的小學,我讀得很認真,學習成績也很好。不知不覺初級小學就讀完了,畢業了。

高級小學是在離家兩公裏的鎮子上,隻上了一個學期,就開始了大煉鋼鐵,我們五六年級的小學生要到離學校20裏的地方去搬煤磚煉鋼,學校停課了。幾個月後又正式上課了。在混混沌沌中我讀完了小學六年級,初中也輕而易舉地考取了。

上初中前幾年,我家鄉的鎮子已經建成了規模較大的初級中學——第四中學。那一年,我們初一年級就招收了9個班、450人。

上中學的第一天,我們新生參加了學校的開學典禮。開學典禮上講了些什麼,我沒有記住多少。因為我一直盯著一位漂亮的女教師看。看著她又長又勻稱的辮子,雪白的襯衣,毛藍布長褲,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材。亮晶晶的大眼睛,特別地神采奕奕。她竟成了我心中的偶像。

開學典禮結束了,新入學的一年級新生被留下來,由那位長辮子的漂亮女老師給我們講入學後的注意事項,學校的規章製度。她講話的聲音又清脆,又響亮,具有穿透力和攝人心魄的力量。她叫張曉霞,是我們初一年級的級主任。太讓人羨慕了!從此以後,想當人民教師的理想瞬間在我心裏紮下根了。

俗話說,一個人的誌向、興趣、愛好,與他所處的環境和周圍人的影響是分不開的。我想當老師的誌向,就是我初一年級的級主任張曉霞老師影響的。

上初中的第二年,正是我們國家三年困難時期的第一年——1960年。經過那個年代的人都不會忘記饑餓的滋味。當時的農村,饑荒逼人,甚至連充饑的野菜、樹根都難以找到。很多同學不堪忍受饑餓的煎熬,紛紛輟學回家。我得益於學校的近便,母親的堅強支持,目光的遠見,勉強堅持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學習、讀書。當時的學校也無法統一要求學生,隻好任學生們自由。盡管生活貧困艱辛,我想當老師的願望並沒有降溫,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的增多,越來越感覺到要實現這一願望,必須好好讀書。

如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原來我們初一年級入校時是450人,到初三畢業時堅持到底的隻有117人,拿到畢業證的63人,參加高中考試的45人,考取高中的12人。多麼驚人的數字!難熬的歲月!艱辛的學習!

想起那段學習生活,真令人心悸!

我能讀完初中,確實要感謝母親的堅強支持。當時的母親,已人到中年。每當我饑餓難熬,想輟學在家時,母親就說,在家有什麼東西吃?就不餓了?要知道,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書中自由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當時根本沒有想母親話的意思,隻知道要堅持讀書。終於堅持讀完了初級中學,也拿到了畢業證書,還參加了高中考試。

高中考試,要到離家40裏地的縣城去考。當時的生活逐漸好轉,至少不餓肚子了。

考高中前,母親炒了幾斤小麥、玉米、黃豆等,磨成粉,算是給我準備的考試時吃的幹糧,因為天氣炎熱,不便於帶別的食物,怕餿了。好多同學考高中時,家裏給了錢,去飯館吃飯,我卻炒麵就開水當飯吃。盡管這樣,但畢竟參加了高中考試,也是令人十分高興的一件事。

考試結束後,回到家裏等通知。一個星期後發榜了。看榜那天,我的心七上八下,低著頭向學校走去。不知誰在說,我們拿錢進館子的人沒有考上,吃幹炒麵的人倒考上了。吃幹炒麵?那不是自己嗎!我的心跳加速了,快步走到人群中,在紅榜上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回家的路上,步子輕快了許多,一邊走,一邊還惦著家裏讓不讓自己讀高中。

回家後,把考取高中的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沒有吭聲,在旁邊的哥哥說話了:“女孩子,上什麼高中!在家帶孩子!”當時的侄兒,正好滿周歲。

正是農忙季節,上不上高中的事就沒有人再提及了。

開學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眼巴巴地等著母親發話,因為這是決定我前途命運的大事。開學報到隻剩最後一天了,母親發話了,她當著哥嫂的麵說:“書還是讓讀去,女孩子在家能幹什麼?遲早是別人家的人,不要耽誤她的前途。”

我終於又讀上了高中。初中雖說饑餓難熬,但每天還能回家喝點熱湯,能看到母親慈祥多皺的臉,心裏有依靠,踏實多了。上高中要到離家40裏的縣城,隻能一周回一次家,背幹糧上學。冬天啃凍得硬邦邦的雜麵饃,夏天幹炒麵拌水當飯吃。沒有點毅力、韌性、吃苦精神,是絕對堅持不下來的。每當我氣餒灰心時,總有一對神采奕奕的大眼睛,又長又勻稱的辮子在腦海中浮現,總有一張慈祥多皺的臉在眼前晃動,說也奇怪,再苦,也不覺得苦了。

高三的第二學期,學校通知我們可以把戶口轉到學校,吃國家供應糧。這是多少農村學生夢寐以求的好事讓我也趕上了,真是無比幸運。

要考大學了,這是多少農村學生離開農村的唯一出路。在我們那裏,每年高考結束後,經常能聽到落榜自殺的學生。

高考結束後,我在忐忑不安中等待錄取通知書。當時是理想與現實矛盾,希望與失望並存,時間似乎凝固了。終於,第一批錄取通知書陸續到了。第二批錄取通知書也來了。沒有我的。又一個星期過去了,仍不見動靜。直覺告訴我,上大學已經沒有希望。終於徹底失望了。我已經靜下心來打算複讀一年,再考。我無精打采、心不在焉地整理、翻看著該用的課本和作業本等學習用具,收拾著自己的小房間。上午做完這些準備工作,午飯後躺在小床上望著屋頂發呆。突然聽有人喊來取信,我本能地從床上彈起來,光著腳跑到大門口拿信。是教育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我驚喜地大聲叫道。

頓時,我覺得天比任何時候都藍,陽光比任何一天都柔和,樹葉比任何時候都綠、都亮,渾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勁。原來的無精打采早被一紙錄取通知書掃得無影無蹤。

回到家裏,我又翻箱倒櫃地找出門的衣服,收拾上學的行李。等母親從地裏回來,我已將被褥、枕頭、衣服漿洗幹淨,隻等開學後去省城上學。

母親的喜悅是不言而喻的。她花六元錢給我買了兩件衣服,一件黑條紋上衣、一件草綠色襯衣,一雙白力士鞋,都是半新半舊的。但畢竟有了去省城上學的衣服。

去省城上學的前一天晚上,我激動得一夜都沒有睡著覺。

上大學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特別是“5·16”通知以後,學校緊急召開了批判鄧拓、吳晗、廖沫沙的誓師大會。一時間,批判會、辯論會、演講會由校內走向校外,由學校走向社會,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誰是對的、誰是錯的……一時,各說各的理,誰都覺得自己是真理的化身,革命的代表。之後,又開始了對資產階級、修正主義、封建主義的批判,開始了對封、資、修的孝子賢孫(其實是高級知識分子、教授等)的批判、抄家,一時人人自危,個個心有餘悸。開始了群眾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管理自己的無政府狀態,就這樣蹉跎了兩年,直至1967年開始複課鬧革命。我們也即將畢業。畢業後,分到了一所中學,做了一名教師。

雖然說,大學是在蹉跎歲月中度過的,但畢竟實現了自己當人民教師的理想,也是夠幸運的,在回首往事時,我時常為自己獲得的這種幸運而感動得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