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話雖這麼說,但過年的準備工作還是積極的。

臘月中,是莊戶人家殺豬宰羊的最佳時日,常常是吃一半,賣一半,以備過年用的其他東西。莊戶人家的穿衣戴帽,油鹽醬醋,全指望在這頭年豬身上。

最喜臘月二十三的送灶神。早幾天,母親就請了灶神,買了灶糖,灶糖是專門敬獻灶神的,乳白色,形如發麵,特有黏性,用手輕輕一碰,粘上去洗都洗不掉。

送灶神要等到臘月二十三天黑盡才開始。常常等不到天黑就極想吃那塊灶糖,母親再三叮嚀:“等敬完灶神再分給你們吃,偷吃了會把嘴粘住,不能說話的。”我便怯怯地,似信非信。據母親說,那灶糖是為了封灶神的嘴,不讓他到玉皇大帝那裏亂說話,怕灶神說人間糟蹋糧食,來年收成不好。母親一邊磕頭燒香,一邊口中念念有詞:“灶神老人家,上天言好事,看到娃娃們糟蹋糧食的,你老人家多說的少說,少說的不說……”據說隻有這些禱告,來年鍋裏才有米下,莊稼才能豐收。那種虔誠,鄭重的神情,表達了中國勞動婦女熱愛生活的美好願望。

生命如歌

臘月二十四是灑掃庭除的吉日。諺語有:“莊稼漢,不識字,掃房就是臘月二十四。”臘月二十四清早起床,我們便把大家小什的搬到院子裏,母親戴頂大草帽,脖子上圍條圍巾,把笤帚紮在一根長長的棍子上,開始掃屋頂、牆壁,掃完後在屋內燒堆火,說這樣灰塵落得快,我們孩子們掃院子,擦家什,忙乎一上午,擦洗幹淨,擱置整齊,屋裏就亮堂了不少,過年的氣氛也就有了些許。

臘月二十八是做吃食的好日子。先做年饃,後炸油果子。油果子的和麵方法是極講究的。先煮花椒水,晾涼,再打雞蛋糊,然後在幹麵粉裏倒上清油,放進蜂蜜,倒上雞蛋糊,拌勻,視軟硬加花椒水。

母親從早晨四五點起床,先生著火,然後在一個大鐵鍋裏倒上洗幹淨的、烏黑鋥亮的小石子。石子形狀各異,大小相同,將石子燒熱後,倒上清油,用鍋鏟翻攪,直到冒出淡藍色的輕煙,然後用一個大鐵勺將石子取出一半,剩下的一半攤勻鋪平,將揉好待烙的發麵餅放在石子上,將取出的另一半均勻蓋在上麵,餅子還未出鍋,就聞到了香味,使人饞涎欲滴。這種餅子是我們那地方的特產叫石子饃,即年饃。因麵裏的水分被石子烤幹,可以存放一個來月,吃時用刀切成菱形塊,在盤裏擺成齒輪狀,既好看,又好吃。

炸油果子要等到夜深人靜時炸,據說這樣省油,油果子的花樣極多,有風車、佛手形的,有花籃、蝴蝶狀的,還有各種小動物。小兔子點上紅眼睛,小老鼠芝麻做眼睛,形態逼真可愛,不忍口食。炸油果子時門窗緊閉,絕對不讓我們小孩子進廚房的,大人們也不苟言笑,更不能在炸熟後嚐吃的,據說嚐吃油就少了一大截。我覺得很神秘,懷著急不可耐的心情在廚房門前轉來轉去,從門縫裏偷偷看,口水一個勁地往肚裏咽。現在想來,極有趣味。

母親那種對中華民族傳統節日的重視,對生活的認真,那種寧可窮一年,不能餓一天的傳統觀念,實在令人感動。

大年三十,中午飯吃過,母親就給我們幾個孩子打扮一新,新衣新褲新鞋,然後我們美滋滋地去找小夥伴誇耀。母親又忙著擀長麵切蔥蒜,還說三天內不能動刀。一個勁地給我們叮嚀不要動笤帚掃把、會把“財”掃走的。

除夕夜是要燉排骨的,將排骨、豬蹄,整個放在鍋裏燉熟後,等到午夜,端上供桌,先敬祖宗,再放到圓桌上,一家人圍坐一起吃叫做“咬鬼”,這一夜,香火不斷、燈火不滅。我們早準備好了小人書,連環畫看,還時不時地放幾個“二踢腳”,增添守歲的氣氛,也驅趕一下瞌睡蟲。我最喜歡將那些自認為美的畫剪下來,貼在自製的小本子上,有人物、景物、花草。每年都要剪貼一本,守歲時拿出來欣賞,以前的除夕夜便在眼前活動起來,極愜意,極溫馨。

東方剛剛泛出魚肚白,母親便喊我們幾個孩子去村頭小河裏挑水,直到將廚房裏的大缸小桶裝得溢滿,說這叫“財源滾滾來”。然後母親再從敬財神的香爐後邊取出一遝錢,在我們麵前晃晃,說是財神送財來了……

初一早晨六點,親朋好友之間便開始拜年,孩子們開始給長輩們磕頭叩首。老人們散壓歲錢,少則一角,多則一元。當晚母親便把我們的壓歲錢收走,我心裏極不情願。以後,不等給壓歲錢的親朋離開,便賭氣地將錢放到母親麵前跑了。

初二、初三走親訪友看大戲。戲台設在鎮子上,要跑三四裏地。方圓十裏地之內的都去看戲,因人多,自己個子又小,戲是看不到的,隻是為了看人,追逐嬉鬧,將一年想玩的希望放飛。

那種無憂無慮,憧憬美好,向往過年的感覺,如今的我早已找不到一點蹤影了。

哦!我兒時的除夕夜。

童年的小土丘

刻在記憶裏的是那個年代,留在心底的是那份溫馨,忘不了的是那段生活。

那是五十年代初的一個冬末。盡管生活日見稀薄,但毫不影響孩子們對春天的渴望。記得門前有座小土丘,聽大人們講是古代的一位神仙,路過此地歇腳時,將鞋子裏的土倒在這裏,一夜之間長成小土丘的。據說裏麵是空的。村人們起名叫“大穀堆”。它便是我童年的自由世界和樂園。我們幾個小夥伴總喜歡在小土丘上跑上跑下地玩打仗、比腿勁。

晚飯後,聽到小夥伴輕輕竊竊的叫聲,就魂不守舍、忐忑不安、眼巴巴地望著母親的臉,豎起耳朵聽外邊的動靜。

“玩去吧”!

像貓一樣地迅捷。

在小土丘上來來回回,上上下下跑上幾個來回,不知不覺,月亮悄悄地爬上樹梢。朦朦朧朧的村塞,模模糊糊的小丘,站著幾個隱隱約約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和穿紅肚兜的小男孩,抬頭仰望月亮,尋找著傳說中月宮裏的嫦娥、玉兔、桂花、吳剛,脖子都望酸了,隻看到似像非像的陰影,似乎有抱著玉兔的嫦娥,有砍桂花的吳剛,疑心是真的。

不知道什麼是愁,什麼是苦,總覺得隻要和小夥伴們在小土丘上玩,就有無窮的樂趣。

不知是望月亮望酸了脖子,還是在小土丘上跑上跑下的玩累了,一個個都不出聲。最後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了。

回到家裏,隻覺得肚子咕咕叫,眼睛不停地瞟著桌子上裝幹糧的黑壇子。母親給塊包穀麵餅子,便香甜地嚼起來。終於,春天還是光臨黃土地了。各種小草,野菜鑽出地麵,探出嫩綠的小腦袋窺視大地。

一到下午,約上幾個“羊角辮”,偶爾也跟去一兩個“紅肚兜”,去小丘向陽的坡根挖“辣辣”。它們是黃土地上最早的春的使者,是最受小女孩青睞的。它們有竹針粗細,兩三寸長的根莖,白嫩,脆辣,還帶點甜味。一個個用削尖的,大約五六寸長的小木棍,拿一塊比較平整的石頭,打釘到土裏,再用杠杆原理一挑便看到白嫩的根莖了。常常比誰挖得快、多,且大而長。一個個攥在小手裏不舍得吃,然後找一塊平整、幹淨、向陽的角落,一根根細細品嚐。每一人分一兩根給那些眼巴巴的“紅肚兜”,一起香甜地嚼起來。初吃一兩根,甜絲絲地辣,三五根下肚後,辣得個個流淚咂嘴,唏噓著散開去。

各種小草、野菜,一天一個樣地往上躥;梨樹、杏樹、桃樹,一天一個色地變,不幾天,大地披綠,樹枝掛紅。特別是黃土地的苜蓿(多年生草本植物,葉子互生,葉片長圓形,開紫色蝶形花。是張騫出使西域時從大宛國帶回的紫苜蓿種子)們,長出了胖嘟嘟的約半寸長的嫩芽,看一眼,從心裏透出喜愛。它們是黃土地上人們春季的口糧。大人們常派小女孩去守苜蓿,怕人偷掐。我更是喜歡自家的那塊苜蓿地。特別地珍愛苜蓿們。一邊守苜蓿,一邊要掐中午做飯用的苜蓿,從不舍得早掐一根,總希望它們多長一會。常常是母親要做飯了還沒有掐夠一頓的量,招來母親一頓責備。有時在掐苜蓿時,會遇到貼在地麵上的蒲公英,總希望它們快點長大,開出金燦燦的小黃花,戴在頭上,好漂亮!

仲春時就要幫大人們幹各種家務了。或打豬草,或放牛羊,或喂雞狗。那些小豬、小雞、小狗都是我的好朋友,它們時常圍著我叫個不停。不要大人吩咐,我會把它們喂得飽飽的。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心裏說不出的高興,喜悅。

時隔多年,兒時的那種生活,黃土地的那份深情,至今還在心裏激起漣漪。好想念的黃土地。好留戀的黃土情。

童年的小土丘,我心中的樂園。

求學

我6歲那年,我們那裏正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土地改革時期。當時我家已經分了房子和土地。那是地主家的一座四合院的三間北廂房。南廂房分給了另一家,高出南北兩屋的五間東堂屋是農會。西房是集體合用的廚房和柴房。當時是每天晚上都有戴紙糊的高尖頂帽子的人彎腰低頭地站在東堂屋的地中央。門裏門外擠滿了村民。聽到的是村民的叫罵聲和婦女、老太太的哭泣聲。村民們出出進進,直到半夜才安靜下來。後來聽母親說,戴高帽子的是村裏的惡霸地主。窮人都是給他家幹活,受他們的欺壓和剝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