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
“好紅亮,我的好紅亮,你再別哭了,你一哭姨這心都碎了……”
三炮覺得腦袋整天昏昏沉沉的,裏麵像飛旋著一千隻黑頭蒼蠅。有時又突然很清醒的樣子,什麼都能記得,可過不了一會兒,說上兩句話,喝完一缸子茶水,人又暈乎乎倒頭睡下了。
在經過前幾番轟轟烈烈的折騰之後,村子漸漸地恢複到最初的那份平靜。三炮也由原先無比亢奮的狀態,逐步轉變到悄然籌劃建屋造院的私秘行動上來。這原本就是三炮半生當中最大的一個心願。
三炮想把自己原來的那院舊屋統統毀掉重新擴建,他打算蓋一排嶄新的磚牆瓦頂的大房子,從而跟村裏的所有老式的土坯宅院區別開來。這排房屋主要包括一間很大的堂屋、三間廂房和兩間耳房;另外,在院子當間蓋一間至少能容納五十人的簡易會堂,這樣他就可以隨時在家裏召見下麵的兄弟了,布置任務了;至於院牆,三炮希望砌得越高越好,最少也要有四五米高,牆頭上再加裝一圈密密麻麻的鐵絲網和玻璃碎片,這樣就不用擔心那些居心叵測的家夥會從牆頭爬進來暗算他;除此之外,還要搭建兩間馬棚和一間倉庫,要把地下徹底挖空作菜窖,戰備時也可以當作防空洞用;再預留一片蔬菜地和花果園,把村裏種植技術最好的老把勢提溜過來,親自為他栽種蘋果鴨梨桃啦杏啦這些花果樹,還要搭起一架長長的葡萄藤,夏天可以躺在濃密的葉蔭下歇涼。
前一陣,因為癡迷於糾察和搶奪,三炮就把這件事拋到了九霄雲外了。而現在,他一旦躺在病床上,經常被來自腦子裏的那種隱隱的疼痛所折磨的時候,他忽然又想起了這檔子大事。這是生病的人常有的一種心態,因為他們總是覺得去日不多,非得抓緊時間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在三炮的精心布置和遙控下,大夥當天就拆除了三炮家過去的那院老屋。幹活的人為了撈取表現,弄得村子裏灰塵四起,到處丁鈴哐當,號子聲連天響,像是在搞一項史無前例的巨大工程。
接下來,三炮的那些弟兄們像拉網捕魚一樣,開始在村子裏的每一個角角落落搜尋一切能夠用來建造宅院的材料,包括檁條、椽子、大梁、棚席、蘆杆兒,大大小小的棍棍棒棒,以及必要的磚頭瓦塊和土坯。這些東西從家家戶戶的屋頂上或院子裏被收集起來,整整用二十輛板車,裝得滿滿當當地運送到三炮家的老宅基上。
即便這樣,他們還把村前村後僅剩下的五棵直插雲霄的鑽天楊,和三棵老榆樹伐倒了。同時,這些人也無情地搗毀了長期座在樹上的喜鵲和烏鴉的窩巢,惹著這些大個頭、大嗓門的鳥兒整整在村子上空盤旋了三天三夜,聒噪聲此起彼伏,直到第四天淩晨,這群失去家園的哀傷的鳥兒,才集體傷心欲絕地飛離了我們羊角村的天空,並嘰嘰喳喳發誓,今生永世不再回來。我們村再也找不到樹木、看不到鳥的天空,在頭頂寡藍寡藍的耀人眼,似乎連風也跟著鳥兒消失不見了。偶爾風過來的時候,沒有任何跡象,人都覺得自己像被什麼看不見的巨大的東西推推搡搡,滿地亂跑,無所依靠。
然後,三炮動用了十裏八莊技術最優秀的二十一個泥瓦工和七名木匠(其中一個老木匠過去曾給虎大打過鬆木床),每天三頓三晌地給他們管吃管喝管煙抽管酒喝,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把這座新屋建成羊角村乃至青羊灣獨一無二的宅院。為此,三炮還破例找來了一名風水先生——這個戴著圓片片茶色石頭眼鏡的老家夥,早被前一階段的糾察嚇破了膽,死活也不肯出來,最後還是三炮下麵的兩個弟兄,拿著槍杆子硬頂著他的後腦勺才不得不出山的。
根據風水先生一番十分繁瑣縝密的測算之後,得出的結論卻讓三炮大吃一驚。原來三炮家的宅基的地理形勢非常不妙,四麵陡峭,中間低窪,雖得水卻無風。風水先生認定五十年前這裏曾是一座地下兵營,而一百年前卻是一片荒蕪的墳墓,民國時候這裏埋葬過成百上千具無辜者的屍體。
三炮由此也恍然大悟,家族的衰敗全都是因為風水不好。風水先生測遍了羊角村的每一寸土地,幾乎連一個雞窩狗棚都沒有放過,卻意外地發現,羊角村在整個青羊灣這片土地上,地勢又最低,如果趕上百年不遇的山洪或雨澇,這裏有可能會變成一片汪洋。
不過,風水先生最終還是為三炮找到了一處相對較好的宅基地,正好就是紅亮家的這爿破院子。風水先生說他在這裏看到了奇異的靈光,想必是我們羊角村最好的宅基了。三炮始終將信將疑。一方麵,三炮還是比較相信風水先生的話;但另一方麵,紅亮家如今已是家破人亡,惟獨剩下紅亮這根獨苗苗了,怎麼能說他家是上好的宅基呢?他想進一步跟風水先生打聽一下所謂的“靈光”從何而來,但對方卻神秘地三緘尊口,隻說這是天機,萬不可泄露的。三炮也無可奈何。
不管怎麼說,重新建造屋院的計劃並沒有半途而廢。送走了風水先生,三炮當即派人去把秀明請過來。三炮一本正經地跟秀明談了自己的心願。
三炮說:“秀明我這可都是為那倆個娃娃將來作打算的。”
秀明說:“那是你自己的事,可你別想打串串和紅亮兩個娃娃的主意。”
三炮一直在秀明麵前踱著步子。
三炮一邊慢慢地踱步子,一邊用手摸自己的後腦勺。
三炮說:“我腦子疼得鑽心,秀明你可別讓我再頭疼了唼。”
秀明認真地打量了三炮一眼。覺得三炮非常陌生,覺得三炮身上雖然沒有了過去那種殺牲時的生冷氣焰,但更加讓人忐忑不安。尤其是,他的頭上扣著一頂顏色很鮮亮的綠軍帽,胳膊上套著皺巴巴的紅袖箍,一切看上去都跟他本人極不協調,非常滑稽。
三炮始終和顏悅色地笑著。他對秀明說:“老妹子你就把串串交給我吧,紅亮那娃的事往後你也別再操心了!我前一向實在太忙了,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往後這倆娃娃的事我全包下了。特別是紅亮這娃,爹娘都歿了,別看過去他拿刀子戳過我,我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可是真可憐他!”秀明想了想,直截了當地回絕了:
“三炮你休想!我答應過糜子,更不能辜負了我姐夫,這輩子我要跟那兩個娃娃在一起,除非我死了。”
說完,秀明轉身平靜地走出了三炮的屋子。她剛走出沒幾步,就聽見三炮在屋裏把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在地上,一聲脆響,聲音傳出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