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 二十
從爹的墳上祭拜回來,紅亮就在那間黑漆漆的屋子裏,開始了漫長的追憶和痛苦的懺悔,他成天都在胡思亂想過去親曆的那些事。這當中秀明帶著串串來看望過他幾次,但每一次她們都被拒之門外了。因為紅亮始終把屋門閂得死死的,不論誰來,他都不會打開,好像他已經變成了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信徒了。那條體形碩大的貂花皮狗,也被他關在屋子裏,時不時會汪汪地叫幾聲。
秀明隻好把那些用筐子提來的蒸饃和飯菜,擱在外麵的窗台上,反複叮囑紅亮要記著吃,可等她們下一次到來時,發現窗台上的東西還原封未動,蒸饃比石頭還硬,飯菜也餿臭了,招來一大群蒼蠅。秀明傷心得沒話可說。串串勸秀明不要太難過了。串串說那是他還沒有餓,等他餓極了自己就會吃的。秀明覺得串串的話也是模棱兩可的,可她實在想不出好的辦法,隻好歎著氣回家去。
這天晌午,秀明正要出門給紅亮送飯去,有兩個小丫頭哭哭啼啼上門找她來了。原來是虎大家最小的兩個女娃,其中一個是過去秀明班上的女學生。秀明打開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這兩個可憐的小丫頭跪在地上,她們倆像一對孤單的啞女,惟獨眼睛猩紅,鼓鼓地外出凸著,完全像沒有眼皮的魚那樣懵懂和膽怯。她才知道,這些日子村裏那種連天連夜的哭聲,就是從虎大家傳來的。因為她們的娘親一天比一天不正常,這姐妹倆哭得時間太久了,快把眼睛哭壞了。
秀明隻好叫串串替她把飯給紅亮送過去,並再三叮囑串串要好好跟紅亮說,勸他一定要吃點東西。串串愣了一下,就端著飯碗邁開細碎的腳步出門了。秀明這才跟兩個小丫頭去了虎大家。一進虎大家的院子,秀明完全傻眼了!這個家簡直比豬窩還要髒,到處都亂七八糟邋裏邋遢的,所有的物品和家具都離開了它們原來的位置。
秀明在窗台上看到了揉成一團的兩條花褲衩,在飯桌上看到了一隻襪子和一隻掉底兒的鞋,在灶台上看到了一把鐵鍬和半截磚頭,在炕上看到了一攤糞便,而在水桶裏看到了一雙髒兮兮的舊雨鞋,上麵沾滿了泥漿……總之,一切都悄無聲息,卻又不可思議。
秀明跟著兩個小丫頭在屋裏屋外找了好半天,最後才在空蕩蕩的雞窩裏發現了蜷縮成一團的虎大老婆,她的渾身上下都沾著幹巴巴的雞糞,她亂糟糟的頭發叢裏盡是柴草和雞毛,嘴角卻露出愚蠢的微笑,好像她是在刻意藏起來,好讓別人來找著玩的。事實上,自從那天晚上紅亮手裏拿著刀子來過一次以後,這個女人就被沒完沒了的噩夢纏繞住了,她再也沒有正常過一秒鍾。
秀明一縱身跳進雞窩裏,她想把虎大老婆從地上攙起來,弄回屋裏去,沒想到她剛一接近這個胖女人,就被對方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後,虎大老婆朝秀明很嫵媚地笑了笑,秀明聽見她像是在背誦一句順口溜似的不停叨叨:“你們誰也別想逮住我……我是一隻老母雞……咯咯噠……我要飛走嘍!”然後,她又迅速地朝雞窩裏的那隻更小的窩棚(這是過去雞們宿夜的地方)裏鑽進去,好像她真的變成了一隻雞。
可是,問題很快出現了,虎大老婆的上半個身子艱難地塞進了那隻小洞口,她的屁股太大了,死死地卡在洞口處,怎麼也進不去了。秀明就跟兩個哭哭啼啼的小丫頭商量,她們想一起用力,從後麵把卡在洞口的人拉出去。可是,最終,卻將對方的褲子刺啦一下撕扯了,露出肥大的屁股來。而被扯破褲子的女人卻在另一頭喊叫:“哎喲喲,你們別碰我的屁股嘛,我就要下蛋了!”
秀明也被折騰得毫無辦法,她抹了抹額頭和眼窩裏的汗水,嘴裏囁嚅著:
“這到底是造的啥孽喲!”
起初,串串來這裏給紅亮送飯的時候,兩個娃娃都是隔著門或窗戶說話的。多數時候,是串串一個人在外麵自言自語,紅亮很少搭話。這天串串終於鼓起勇氣,敲響了這間老屋的門。不是出於別的什麼感情,而是她太理解孤苦伶仃的滋味了,一如當初秀明費盡周折找到她一樣。紅亮聽到敲門聲時遲疑了一會兒,不過他還是把門打開了一道縫。
紅亮看到站在外麵的不是秀明老師,而是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丫頭。兩個人互相看了看。紅亮的目光是狐疑不定的。串串笑得很甜。軍刺乘機刺溜一下鑽了出去,串串頓時嚇得尖叫起來。紅亮說:“軍刺別胡鬧。”軍刺立刻就乖多了,但它還是饒有興趣地在串串的腿腳上嗅了又嗅,又立起前爪親熱地撲了撲串串,它在用自己的方式表示友好。狗當然能從串串身上聞出來,她幾乎每天都來這裏送好吃的東西。串串好像被嚇得不輕,這狗太大了,都快趕上串串高了,像隻小老虎,她一動不動貼在門框上,衝紅亮流露出一縷求助的目光。紅亮才猶豫地走出門來,大聲把軍刺喝開了。
“你是誰?為啥來這兒?”
紅亮嘴裏這樣問,心裏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陌生,對眼前的這個丫頭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對她毫無敵意。
“是秀明姨讓我來給你送吃的。”
串串的眼睛一眨一眨。她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
“腿咋瘸了呀?”
串串指著正在牆角抬起後爪撒尿的軍刺問。
“你是說軍刺吧,你不知道它有多厲害呢,不過也受過好多傷!”
“哦,怪不得身上花花的……夠可憐的。”
“這家夥很喜歡吃你送來的東西。”
“秀明姨一直惦記著你呢,這些天你回來了,她高興得合不攏嘴哩!”
這時,軍刺又把鼻孔湊過來,不時地聞聞串串,再舔舔紅亮。狗仿佛要用這種親吻來拉近他們倆之間的距離。
“我要走了,晚了姨該著急了。”
紅亮就不再說什麼了,看著她把窗台上空的碗盆輕輕地放在小提筐裏,心裏有種溫暖的感覺在靜靜流動。串串離開之前,又扭頭對紅亮說:“姨成天都為你擔心呢,你沒回來的時候,她一睡著就叫你的名字。”
說完,串串便提起小筐子一蹦一跳地走了,空的碗盆隨著她的輕快的腳步,發出一串一串清脆悅耳響音。串串走了好半天,紅亮一直沉默地望著外麵。
後來,虎大老婆徹底瘋張的事,紅亮是從串串嘴裏聽到的。串串有一天告訴他,那個女人變成一隻老母雞了,整天鑽在雞窩裏不肯出來,還往自己嘴裏塞雞糞。紅亮大吃了一驚。天地良心,他確實沒有想到自己的貿然行事,會導致這種可怕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