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 十九
天氣很快涼下來,村裏人的心態似乎也隨著深秋的氣溫逐漸趨於平靜,不再像前一陣子那麼騷動和恐慌了。
這天晌午,一個少年和一條狗一前一後從村口走到場院,又從場院走過每一條街巷,所到之處全都是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蕭條景象。而且,幾乎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兒,連一聲狗叫也沒有聽見——隻有跟在他後麵的狗,一瘸一拐忠實而又緩慢地邁著跛爪,狗喘息不止,粉紅色的舌頭耷拉下來很長,晶瑩的口水落在厚厚的塵土中;狗的鼻子也在煙塵中一抽一抽的,因為沒有尾巴,所以這條狗走起路來屁總是很顯眼地朝兩邊一擰一撇,隨時都要失去平衡跌倒似的。
少年似乎根本不認識這個地方,這種印象太離譜了!他感到一陣蹊蹺,在認真地辨別了一番方向之後,他又在破破爛爛的村子轉悠了一會兒,才終於找到一戶似曾相識的院落跟前。然後,他很疑惑地朝院裏長時間凝望著,用一隻手背慢慢地揩了揩快要流下來的眼淚和汗水。他看著這片寂靜無聲的院子,突然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但是,他很快就傻眼了。
這個破落不堪的宅院,正以少年想象不到的樣子,呈現在他眼前:地上和屋頂衰草叢生,豬狗雞羊的糞便遍地皆是,裏裏外外的牆壁都熏得黑黢黢的,屋裏除了密集的蜘蛛網和蒼白的灰塵,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留下,一切東西似乎早在一百年前就化成了灰燼。他狐疑地在屋裏轉了一圈,狗笨拙的呼吸聲震落了屋頂和牆角的灰塵,好幾次那些蜘蛛網迷蒙了他的眼睛。
從進屋以後,他不時地揉著眼睛,最終在裏屋一個很黑的角落裏止住了疲倦的腳步。他看見靠牆的地上有一隻落滿塵土的小炕桌,桌子前麵的地上有厚厚一攤紙灰,連那些紙灰也沾滿了灰塵,看上去白茫茫的像雪片;桌麵上擺著幹巴巴的幾樣供品,發黑的蒸饃連表皮都龜裂開來,像奇怪的傷口慘白地翻開著,一隻碟子裏裝著發黴變蔫的果子,它們似乎全都安靜地趴在往事的憂傷之中不能自拔;還有燒過的香灰和蠟燭滴淌下來的痕跡,一切都不露聲色地靜默在昏暗之中。
站在桌子跟前,發了一會兒呆,他才把自己隨身帶來的一隻包袱,從肩膀頭上摘下來。他再次用目光在屋裏搜尋,最後將那隻包袱塞進一個旮旯裏去——包袱裏裝著幾本幸免於大火的佛經書,和他臨行前從寺廟的一片瓦礫堆裏偷偷撿回來的一個人麵鳥身的青石物件——之所以要寶貝似的撿回來,他覺得這物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就像自己曾經在夢裏見過的東西,跟他有著某種千絲萬縷的關係。
少年忽然覺得兩隻眼睛和鼻孔裏發酸發燙,心裏有種刀子剜割樣的刺痛。他不由地回想起來臘月裏的一天,自己被怒氣衝衝的爹從課堂上揪著一片耳朵薅著一撮頭發拽出學校時的情形。想著想著,淚水就洶湧地在他眼眶裏翻滾打轉了。他幾乎能感受到爹當時說話時的聲音,和怒不可遏的戰栗正撲麵而來。但是此刻,他卻不能在這間屋子裏捕捉到一絲一毫爹的氣息,往事仿佛過去了幾十年。
狗一直在他身前身後轉悠,好像不是狗跟著他,而是他自己投在地上的一團孤單的影子。自打進屋以後,狗就汪汪地叫了幾聲,他對狗說:“軍刺不咬,我們到家了。”但狗似乎還是無法抑製本能上的警覺,它在屋子的每個角落都嗅了嗅,然後突然對低處的一張蜘蛛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狗舉起一隻前爪謹慎地去撲那張網,使得網上的一隻正在沉睡中的黑蜘蛛有點驚慌失措。黑蜘蛛立刻擺出一副大敵當前的架勢,迅捷地在網上倒退躲閃,並不失時機地伸出觸角去抓狗的鼻子。
狗像耍雜技那樣將兩條後腿直立起來,用兩隻前爪輪番去撲捉對方。黑蜘蛛在網上跟狗不緊不慢地兜圈子,沒一會兒,狗就有點氣急敗壞了,它三兩下就將那張網撕破了。關鍵時刻,黑蜘蛛猛地彈起來落在狗的一隻眼睛上,狗吱地驚叫了一聲,立刻趴在地上用兩隻前爪瘋狂地撥拉眼睛上的東西。黑蜘蛛掉在地上,縮成一團,一動不動,裝死。狗依舊不依不饒地用爪子去踩它,又像不是真的要置對方於死地,隻是那麼輕輕地踩一下,鬆開,再用爪子來回撥拉著,黑蜘蛛始終縮成個堅硬的疙瘩,時間一長,狗就對此完全失去了興趣,它又抽著鼻子在屋角開始了新的探詢。黑蜘蛛卻乘機抽身迅速逃脫了。
這當間,少年從院裏找來一隻禿頭笤帚,和斷了把的鍬頭,像以前自己在廟裏每天幫著師傅們打掃寺院一樣,默默地把屋裏屋外好好拾掇了一通,徹底地撣去了屋頂、牆角和窗台上的厚厚的灰塵,和那些無處不在的蜘蛛網,然後打開窗戶,讓秋天的陽光一覽無餘地灑進灰塵彌漫的小屋內。屋裏頓時亮堂起來,牆壁鍍了金箔似的閃閃發光。之後,他又把炕上的一片草席和一卷潮濕得發了黴的鋪蓋抱到院裏晾曬。
在抖開那些被褥的時候,幾十隻毛蠍子和潮蟲劈裏啪啦掉在地上,它們在白花花的太陽地裏,驚惶地蠕動,個個如臨大敵。太陽太毒了,地皮火辣辣燙腳,這些蟲子又一直蟄伏在陰暗的時光罅隙中,落在地上不一會兒,就被燒得四腳朝天了。他蹲下來,靜靜地注視著腳下這些不停掙紮著的小生命,心中忽然就有種莫名的憐惜和罪孽感,這些小東西的命運多像他自己啊!
這種情感過去他可從來都沒有過的——打小到大他不知抓逮過多少隻鳥雀、螞蚱、青蛙和野蝶,那時他從來都是心安理得的隻顧自己快活——而現在,他卻強烈地意識到,正是自己的突然歸來和剛才不知輕重的整理,才攪擾了這些小東西的安寧,弄得它們一個個惶恐不安,無家可歸了,甚至於被活活曬死在太陽底下。於是,他微微閉起雙眼,嘴角輕輕地蠕動著,仿佛在祈求什麼。
外麵的形勢變化很大,據說矮胖子朱隊長做了青羊灣的頭把交椅。當這個天大的消息傳到我們羊角村的時候,三炮興奮得一個蹦子從床上跳起來,哈哈大笑,躺在他身下的女人嚇得半死,錯誤地以為三炮人瘋張了。
三炮是光著腳跑到外麵去的,他差點忘記了門前的場院已是一片汪洋,待那死湖裏的水沒過膝蓋時,三炮才從美夢裏醒過來。
就在這時,三炮忽然注意到遠處似乎有一個虛點正慢慢朝他這邊飄移,四名忠實的把手也在三炮身後吧啦吧啦抄起了各自手裏的家夥。接著,是一陣狂噪不安的狗叫聲。三炮下意識地退回到門口,他看到果然有一隻狗已經一撲一撲地衝到了那個人前麵,三炮隱約聽見狗的主人喝狗的聲音。那聲音有點脆生生的,聽起來不像是個大人,卻很堅定。把手們已經衝前麵的人發出了嚴重警告。
“喂,你是誰?”
“別往前走了,不然的話,我們就不客氣啦!”
那狗和它的主人並沒有被威懾住,他們毅然朝三炮這邊走來。
“不用怕,就他一個人!”把手們互相小聲嘀咕著。“他不像是大人,還有一條瘸狗,嘻嘻。”
三炮又觀察了一會兒,才擺了擺手下命令:
“你幾個別一驚一乍的,去一個人問問,看那小狗日的到底是幹啥的?”
說完,三炮若無其事地轉身回到辦公室裏,身後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子,像一隻鴨子剛從水塘裏慢吞吞地踱上了岸。
進屋後,三炮一下子就把床上的那個女人從被窩裏薅起來,這是三炮住進這間屋子以來睡過的第六個女人,也可能是第五或第七個,反正,三炮已記不太清楚了。因為其中有三個女人都是自己主動送上門來,非要三炮好好培養一下,她們一個個都在床上表現出令人驚訝的狂熱技術,一副不榨幹對方不罷休的架勢。三炮有時會感到力不從心,可更多時候又非常渴望她們能把自己折騰得死去活來,然後他好昏昏睡去。
有一對雙胞胎姐妹,純粹是下麵弟兄的一片好意,他們不知從哪裏幫三炮弄來的,怕他睡覺時身邊隻有一個女人陪伴,仍然會感到寂寞。這兩個相貌體形和身高完全相同的女人,隻會任他擺布,她倆都生著一雙憂憂鬱鬱的魚一樣明亮的大眼睛,卻跟一對活屍差不了多少。有時,三炮剛剛跟其中的一個親熱過,他本來打算稍微歇息一會兒,再跟另一個弄一遍,可後來等他從這個女人的肚皮上再次滑下來的時候,另一個卻在一旁悄悄掉眼淚,他才知道,其實整整一個晚上,自己都在跟同一個女人親熱個沒完沒了,而始終冷落著另外一個。時間一長,三炮對她們倆便毫無激情了,他實在害怕再見到這對如影隨形的雙胞胎姐妹,他夜夜都在跟同一個女人和這個女人的影子或鬼魂廝守在一起,他永遠分不清誰是誰,有時甚至搞不清自己是死是活。
隻有一個女人,是三炮自己最看好的。而且,過去三炮走東串西給人家殺豬時,他倆已經偷著睡過一回了,現在算是舊夢重圓。這個女人皮膚寡白,跟剛剛收拾幹淨的豬膘一樣豐碩鮮嫩,在月影下會發出晃人眼目的雪光;她身上還有一股香澀幽深的艾蒿味,眼神裏時常閃爍著璀璨而又鬼魅的火花;她的身體像一輛骨架寬大裝得滿當當的運糧的板車;一對渾圓的屁股像磨盤一樣結實耐用。而每一次,倒在這個女人的身上,三炮都有種被徹底淹沒的快感。
在長時間的尋歡作樂中,三炮覺得自己漸漸弄懂了女人,他完全掌握了女人的身體相貌跟性欲的關係。在三炮看來,凡是瘦兮兮柔若無骨的女人,即便臉蛋生得再漂亮,都很快會讓男人失去興趣的,因為跟她們在一起,男人總是強大無比,不可戰勝的;而那些骨架寬闊肉感十足的女人,一般都像肥沃的土地,長相完全可以忽略掉,任憑耕過一茬又一茬,犁過一遍又一遍,跟她們親熱就像在打持久仗,但她們永遠都不會屈服,永遠會孕育出無限生機,吸引和誘惑著男人的目光。
眼前的這個狐狸臉女人就是這樣,被三炮忽然揪起來以後,女人的乳頭在三炮眼前一抖一抖地亂跳,一如掛在枝子上的最後的兩顆又大又紅的耀眼的鮮棗兒。
三炮乘機捏住了一顆,狐狸臉女人立刻吱地叫了一聲:“疼死人啦,死鬼!”三炮毫不理會,又用嘴去嘬另一隻,嘬住後他就狠命地吮咬,狐狸臉女人的尖叫聲也隨之從門縫裏擠出去:“娘喲!疼死姑奶奶了——疼疼疼!”
三炮不管,就勢將狐狸臉女人摁倒,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來慶祝剛剛得到的天大的喜訊。恰好,這種痛苦又歡快的叫喊聲讓門口的把手們聽到了,他們還聽到了三炮詭異的笑聲嘿嘿傳出來。不管怎麼說,三炮笑了,他們就應該高興。
但在這個秋天最後的黃昏到來時,那些把手們一點兒也樂不起來了,他們臉上帶著巨大的恐慌,麵麵相覷,一個個像剛撞到了鬼,說話時舌頭都直得轉不過彎了,上牙跟下牙得得得敲個不停。
“不好啦,他他他真的回來了!”
“紅亮這小狗日的不是叫狼叼走了麼?”
“不是都傳說他在深山老林修煉成精了……不會是個鬼吧……”
“盡瞎說,晴天白日的哪來的鬼,他明明就是人嘛!”
“你看那狗凶得像老虎,保不準就是那個嘯天犬變的……看著怪怵人的!”
“你們看,他他他身上還穿著和尚的袍子呢!”
“三炮大哥你快出來看看吧!”
“真的是紅亮,這回怕是要出大事情啦!”
……
那時,三炮正在興頭上,外麵七嘴八舌的吵吵聲,讓他不由地從浪尖上跌落下來。三炮粗聲喘息,狐狸臉女人在他身下突然停止了蛇樣的扭動,兩副赤裸的身體疊摞在一起如同一隻連體怪胎。當紅亮這個名字擠進門縫,鑽進腦子裏時,三炮直挺挺地愣住。近來,村裏所有關於紅亮爺倆的傳說,三炮也都聽下麵的弟兄瞎吵吵過,不過,仗著自己殺牲如麻膽子大,三炮並沒有把這些風傳放在心上,他甚至暗中借著這股恐懼的風頭,更有效地擴展了自己的勢力,背著大夥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壞事。三炮不止一次地跟下麵的人講,別他媽的見風就是雨,人死如燈滅,編那些鬼話都是騙活人的!雖然表麵上這樣說,私下裏三炮還是悄悄派人四處打聽,讓他們發現可疑情況立即向他彙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