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亮其實一點兒也沒有要那把刀子的意識,可奇怪的是,刀子已經緊緊地被他抓在手裏了,鋒刃銀光幽幽,閃著一線藍色的仇恨火焰,讓人不寒而栗。有了那把刀子在手,紅亮自己慢慢地從地上起來了,又像是被神漢施了魔咒,麻木的雙腿忽然有了知覺,產生了巨大的力量,渾身開始火辣辣的發燙,好像腳下有一堆烈火在炙烤著他,他必須要從那火堆裏跳出來。又仿佛,他被無數雙黑手從後麵推搡著,一切都似乎由不得他了。
紅亮從墳地穿過大片大片的莊稼地,再走到打麥場,腿腳完全不受自己支配,它們一味地勇往直前,分秒必爭,走過村口,拐進街巷,一直往前走。紅亮頭也不回,絲毫不曾猶豫過。
路過自家門口時,忽然有股冷風當頭吹來,紅亮趔趄著跌倒在地,跟在他身後的黑影,全都被風吹得稀裏嘩啦,跌的跌,爬的爬。頃刻之間,烏雲遮沒了月光,天空黑壓壓的,四周什麼也看不清了,隻有狂風在耳邊嗚嗚地叫囂。路邊的一棵多年前就枯死的老樹,哢嚓一聲在風中倒地,然後灰塵四起地橫在前麵的路上。從那樹頭驚起的一隻老鴰,正淒涼地在夜空裏一聲聲慘叫。“有鬼呀!”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地上的黑影頓時慌作一團,屁滾尿流,連滾帶爬,轉眼就逃得沒了蹤影。後來紅亮回想起那股突兀的妖風,依舊心有餘悸。他知道那一刻連老天爺都想出麵阻攔他,突如其來的狂風已經充分證實了這一點。可是,憤怒的火焰一旦燃燒起來,老天爺也拿它沒辦法,火會借著風力,更加狂妄不羈。身後的那些黑影已經膽怯地落荒而逃,紅亮卻在狂風中一往無前,攥在手裏的那把鋒利的屠刀,像一枚巨大的指針,筆直地指向虎大家的方向。
紅亮不再害怕,似乎是,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目標明確,大義凜然。他矯健地一跳,就躍過了橫在路中央的那棵老樹,咚咚的腳步聲仿佛一直延伸到了那年臘月,他當時是那麼慌張地在村巷裏拚命奔跑,屠戶三炮像惡魔的影子一樣在後麵叫囂著窮追不舍……似乎就是從那一夜起,紅亮被人一路追趕著,漸漸遠離了自己的親人和村子。也就是從那時候起,紅亮開始了一段不同尋常的流浪生涯。最先是一個頭發胡子花白麵龐紫亮黝黑的牧羊老漢收留了他,老爺爺見他可憐,就讓他跟著那條走起路屁股尾巴一搖一翹的貂花皮牧羊狗一起進山放牧了……可是後來他們多次遇到了狼的糾纏,最後紅亮的命保住了,可老爺爺跟他的羊群卻都遭到了狼群凶猛的圍攻和掠殺。那一天紅亮親口答應老爺爺,由他來管護羊群,因為老人要到山下的鎮子上打酒買日常零碎。可是紅亮後來忘記了老人臨走前的叮嚀和囑咐,他一個人翻牆爬進山裏的廟上,偷吃神龕前的供品果子,因為怕被廟裏的師傅抓住,就悄悄地躲在大殿的神像後麵,後來不知不覺竟給迷糊著了……那些狼太狡猾了,它們分成了兩撥,一撥守在通往小鎮的偏僻山路上對付老人,另一撥趁紅亮不在時偷襲了羊群。紅亮後來是在那條牧羊狗的帶領下,從一個很深的山澗裏找到了一些被狼撕破的衣裳片,上麵沾滿了血跡,他依稀辨認出正是老人生前穿過的……
這一刻,紅亮的心又被往事緊緊揪扯起來,眼睛始終濕漉漉的,他咬緊牙關,絕不讓自己再哭一聲。風聲止住了,烏雲悄然退卻,月亮又露出一彎光明,他的腳步也終於停下來。
虎大家看上去死氣沉沉的,借著乍現的一抹月光,他依稀看見這家門口和牆根下堆滿了糞便,街門樓子坍塌了一多半,大門死氣陰沉地關著,但門框跟門牆之間有很寬的裂縫,就是一隻羊都能鑽進鑽出。紅亮想都沒想就從那道裂縫裏擠進去,院裏到處都是落葉,還有沒被落葉覆蓋的垃圾和雜物,隻有一間屋子閃著昏暗的鬼火樣的燈光。紅亮頓時感到恍惚了,仿佛走錯了地方,在他朦朧的記憶中,虎大家當年是多麼的闊氣,一年四季人來人往,晚上燈火通明,如今卻死寂得簡直成了孤墳一座。紅亮稍微停頓了一下,就緊緊攥著刀子,幾乎是大踏步地走進那間屋子。
人一進屋,就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煤油燈吱吱地在窗台上燃燒著,燈瓶周身油膩而又黢黑,根本看不見裏麵的油液,仿佛隻是那個改造後的髒兮兮的墨水瓶子在竭力燃燒。放在地當間的尿盆明晃晃的,紅亮差點把它一腳踢翻。在這間黑暗的小屋的一麵炕上,幾個女人瑟縮地擠在同一個被窩裏,每人都隻露出一隻腦袋,抬著驚悚的眼皮,恐懼不安地衝紅亮張望,她們暗淡的目光中,帶著早就習以為常的無助和淒慌。紅亮幾乎能聽見她們噠噠噠的牙顫聲。不知怎地,紅亮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就想黑夜裏趕路的人不小心走進別人的家院,打擾了別人的睡夢,讓他感到非常抱歉。尤其,紅亮麵對的本來應該是自己的仇家,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可現在的情形卻是,這幾個仇家的女人在聽到他的腳步聲後,全都在第一時間老鼠一樣膽怯地鑽進被窩裏,露出可憐巴巴的乞求寬恕的眼睛,盯著眼前這個手持利刃的少年。
“虎大呢,我找虎大……快讓他滾出來!”
“我我我非要……要殺了他不可!”
“我給……給我爹報仇!”
定了一下神,紅亮終於結結巴巴地說出了自己全部的心願。這樣他才如釋重負地開始大口大口喘氣,剛才他一直屏住氣息的,就像每個要做大事的人那樣,情緒激昂,孤注一擲。與此同時,被窩裏的女人們幾乎一同尖叫起來,把紅亮嚇得一哆嗦,手裏的刀子竟當啷一聲落在地上,刀光閃過,藍色的火焰倏忽就熄滅了,落地的刀子變得無聲又無息。但是,女人們又一次尖叫起來,好像刀子不是掉在地上,而是硬生生戳在她們的肉裏了,疼得她們不得不大呼小叫。接著,紅亮還沒來得及想好,要不要彎腰撿起那把刀子,幾個女人已經像貓一樣從被窩裏鑽出來,她們撲通撲通全都在炕沿邊跪了下來。
“我爹不在家,他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求求你,小祖宗,饒了我們娘幾個吧,我們給你磕響頭了!”
“嗚——嗚。”
紅亮完全沒有想到,情況會是這樣。當虎大老婆帶著兩個女娃篩糠樣顫抖著,給他磕頭告饒的時候,心中那份堅硬突然就像那把刀子一樣落地了,隻留下一種冰冷無措的感覺。在虎大家這間黑洞洞又臭氣熏天的屋子裏,他忽然又一次迷失了自己和目標,他一點兒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拿起刀子衝上去,或者,幹脆扭頭離開?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毫無收獲的討吃,遇到了比自己還要窮困的乞求,耳朵裏盡是女人們哇哇的哭泣聲和擤鼻涕的滋溜聲。好半天他才明白過來,沒有虎大的這個家早已變成了空殼,弱不禁風,不堪一擊,刀子和仇恨對她們已經毫無意義了。她們是三個女人,她們是女人,女人,世上最柔弱最善良的女人,最沒有抵抗能力的女人!他一直強迫自己這樣思考問題。特別是,那兩個始終瑟瑟發抖的女娃,突然就讓紅亮聯想起自己在廟裏的那段孤寂的生活。那還是在牧羊老漢遇難後,紅亮在山裏尋找老爺爺時也遭到了狼的圍剿,真多虧了那條牧羊狗,它幾乎用自己的身體挽救了紅亮的性命,然後把受傷的紅亮用嘴叼著一路送到廟上的。
紅亮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廟裏彌漫著濃厚的煙火氣,寺院裏一片狼藉,火始終在嗶嗶啵啵地燃燒,焚毀的椽梁和瓦片不停地從高處猛地砸落下來,火星子在夜空中鬼魅地飛濺著,四圍不時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那時候學生模樣的少年們都已經跑光了,隻剩下幾個年輕的師傅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頭破血流,嘴裏發出痛苦而又絕望的哀叫,他們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師傅歿的。古廟從此毀於一旦。他們恐怕到死也想不通,這就是師徒幾人潛心向佛修身養性的結局!出家人都願意相信因果報應和輪回,可那一刻,麵對突如其來的災禍,他們隻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惟獨老方丈最後在烈火中安詳消逝的樣子,永久地銘刻在他們虔誠的心靈之上。
這輩子紅亮是不會忘記那一幕的,就在災難發生的同一天,那些壞少年們圍住了那個一直在廟上的灶房裏幹雜活的小姐姐。這些家夥在一間禪房裏強行扒掉了小姐姐的衣裳,把她摁倒在叩拜用的氈墊子上,他們嘴裏像豬一樣不停嘟嘟囔囔著小尼姑小尼姑……但是最後,隨著他們不經意間扯掉長期蒙在她頭臉上的棉圍巾,這些家夥突然就沒命地鬼呀鬼呀地叫喊起來。他們幾乎魂飛魄散,來不及提起自己愚蠢的褲子,一個個跌跌撞撞拚命逃出那間禪房,跑下山去。有關那個小姐姐的事,都是廟裏的駝子師傅以前告訴紅亮的。小姐姐原來就是個苦命娃。在她五歲那年,山下的村子正鬧狼患,那年秋天她跟爹到山坡上割草,快到傍晚的時候,她爹把捆好的草往回背,一趟背不完,就讓她留在山坡上看著。等她爹剛剛離開,一條躲藏在山梁後麵的狼,突然髭著牙跳到她背後,她正蹲在草窠子裏小便呢,一點也沒在意。狼一口就叼住了她的屁股蛋,她哇地叫了起來,然後歇斯底裏地哭喊。這時,她爹正好放下草趕過來,遠遠就聽見了娃娃的號叫聲,他順手撿起一塊石頭,一邊跑一邊朝狼猛擲過去,那條狼在逃走之前,狠狠地咬了她一口,把她的左半邊臉連同脖頸上的一塊肉皮一並撕了去。她爹看到她的時候,小姐姐已經昏死在山坡上,臉和脖子上血肉模糊,下嘴唇、鼻頭、左臉和脖頸,全都沒了,顴骨和腮白森森露出來。她爹當場就嚇暈過去了。後來,她爹不知怎麼拋下她跑了,再後來,駝子師傅正好打那兒經過,發現她還有一口氣呢,就把她背到廟裏。小姐姐在廟裏養好傷以後,很少有人再聽她說過一句話,為了不嚇著旁人或香客,她一年四季都用棉圍巾把頭臉裹的嚴嚴實實的,猶如一個十足的啞女,在廟裏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
此刻,一旦想起這些事情,紅亮的身體不由地打了個寒噤,喉嚨深處發出悲戚的聲響,一串眼淚奪眶而出,心裏那個仇恨的疙瘩慢慢結開了。他耷下眼皮,釋然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刀子。耳邊響起廟裏的老方丈遇害前曾跟他的徒弟們說過的話:仇恨是惡魔,放下了屠刀,回頭是岸。紅亮一直不理解這句話,現在,看著地上那把屠戶三炮親手遞給他的刀子,猛然間像是有所頓悟似的。紅亮沒有再去撿那把刀子,而是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出去。他出去後又回轉身,輕輕地幫她們掩好屋門。身後的屋子立刻陷入一片沉寂當中。
他往回走的時候,無意中抬起頭,發現月亮又圓又大,天空深藍,有微風拂麵,街道清清白白的。他沿著原路返回,剛才橫在路中央的那棵老樹不翼而飛,前麵沒有任何障礙,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也許是叫什麼人搬走了。不過,紅亮也沒再多想,三步並作兩步,一到家,就被那條牧羊狗軍刺嗚嗚叫著緊緊擁抱住了,狗熱乎乎的舌頭親熱地舔他的臉,自從不幸發生以後,他倆一直這樣相依為命。
軍刺是牧羊老漢的叫法,老人是在蒙古草原上收留它的,據說它是藏獒跟當地牧羊犬雜交的品種,老爺爺一直管這條乖戾又勇猛的貂花皮牧羊狗叫軍刺,老人說它就像一把鋼刀,一次次插進惡狼的心髒。這條忠實的老狗的確遍體鱗傷:它的一隻肩胛和脊背露出巴掌大小的森森白骨,腦門上有一隻三角形的發白的豁口,這些傷痕都是過去跟凶狠的狼一次次搏鬥時留下的印記。最讓紅亮痛心不已的是,軍刺的一條後腿為救他被狼咬殘了,走路瘸顛著,它再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飛快的一路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