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 十九(2 / 3)

三炮多少有點兒慌張,他再次跨過狐狸臉女人的身體——女人溫暖的小腹被他笨拙的腳趾狠狠劃了一下,她頓時母雞樣喲喲起來——跳下那張寬大的鬆木床來。三炮回頭對床上的狐狸臉女人說:“快穿上衣裳滾吧,爺們這裏遇到重要情況了。”狐狸臉女人當然心存不滿,但她還是磨磨蹭蹭地爬起身來,嘮嘮叨叨地穿著衣裳,好半天才撅著嘴懶洋洋地走出這間屋子。狐狸臉女人一抬眼,就看見三炮站在前麵的那棵樹下,樹上的葉子早掉光了,隻有那口大鐵鍾光杆司令樣地吊在樹幹上一動不動,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全沒了往昔的風光。

狐狸臉女人發現,跟三炮一同站在樹下的不過是個男娃子,十來歲的樣子,身上穿著青灰色的肥大的衣裳,看起來很不協調,像個舊道袍子。三炮似乎戰戰兢兢地靠近那個男娃子,正比比畫畫地給對方講著什麼,男娃默默地低著頭,自始至終也沒看三炮一眼。她覺得非常委屈,因為三炮剛才所謂的重要情況,隻不過是要見這個和尚模樣的小鬼頭,卻粗魯地把她像母狗一樣扔在一旁,讓一個女人從快活的顛峰,猛不丁跌落到失意的低穀裏。狐狸臉女人氣惱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後不無詛咒地罵著三炮。

“天殺的!挨刀子的!讓雷神爺劈了你才好哩……”

狐狸臉女人掉頭決定走開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了一聲淒厲的長哭。這哭聲來得太猛烈了,一下子就洗劫了女人內心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她不由地就流下一串眼淚。而就在女人感到傷心的工夫,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口在我們羊角村裏吊了幾十個年頭的大鐵鍾,突然就從樹叉上掉下來,不偏不斜,莫名奇妙,正好砸在三炮的頭上,咣當一下巨響。狐狸臉女人的耳朵塞滿了鍾渾厚有力的聲音,半天都在嗡嗡作響。

隨即,狐狸臉女人聽見三炮一聲比一聲刺耳的怪叫,就像她多年以前聽到的狼嗥。她早已膽戰心驚了,禍從口出——她趕緊用一隻顫抖不已的手掌極力捂住自己張開的大嘴。她猛然間清楚地意識到,正是自己剛才的那些無聲的詛咒,在現實裏得到了靈驗。這樣一想,狐狸臉女人簡直快嚇暈過去了,而這以前她一點兒也不知曉,自己的嘴巴竟會如此歹毒!所以,這個女人幾乎是落荒而逃。她根本顧不得正趴在大樹下疼得嗚嗚直叫的三炮了。

紅亮回村來的消息,最先就是由狐狸臉女人傳開的。

也許,那天狐狸臉女人確實受了巨大的驚嚇,她的講述似乎失去了自控能力,有點兒一味地添油加醋和言不由衷。狐狸臉女人在外麵跟大夥說,她親眼看見紅亮對那口大鐵鍾施了法術,屠戶三炮當場就被砸得頭破血流。她還說她從紅亮那娃娃的眼神裏看到了兩簇火焰,熊熊燃燒的火焰,一不小心就能把整個羊角村燒掉。她說就連屠戶三炮當時看見到紅亮的時候,身體好像也突然矮了半截。她敢說那天三炮的慘叫比鬼哭狼號還難聽,她這輩子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可怕的聲音。當然,狐狸臉女人也提到了那條狗,她一再搖著頭說那可不是一般的狗,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凶的狗,有牛犢子那麼大,嘴巴比刀子還尖還長,牙齒像兩排雪亮的鋼釘子,眼睛一瞪就叫人渾身發毛。顯然,這絕不是一條像我們村那種哼哼唧唧身體軟綿綿的笨狗。

畢竟有關老駝子的傳聞才剛剛告一段落,我們村人緊繃著的神經稍稍鬆弛下來了,猛不丁又傳來了紅亮回村的消息,這時人們多少有種應接不暇的慢怠,簡直就是多事之秋,哪一天不發生古怪的事情啊!尤其消息又是從狐狸臉那樣一個女人嘴裏傳出來的,大夥都沒太當回事。很多人寧願把紅亮的消息,當作是那個老駝子走後的一條可有可無的補白,不過是人哄人的把戲。

可是,這天人們在村裏忽然看見,三炮的腦袋被白紗布裹得像一棵發蔫的大白菜時,情況一下子就不同了。有人發現三炮帶著一夥人呼嚕呼嚕朝門可羅雀的紅亮家方向走去。纏在三炮頭上的那種粗糙的白紗布,在陽光下滲出殷殷血紅。三炮走路都有些困難,瘟雞樣老往一邊斜,他的兩隻胳膊被四個壯漢攙著,好像七老八十走不動路的樣子。跟在三炮後麵的幾個人,手裏分別用布袋或提筐拎著米、麵、烙好的蔥油餅,還有雞蛋。

這種時候,大夥才確信無疑了。一些人遠遠跟在後麵,想看個究竟,結果,先是聽到一陣狂噪不安的狗叫聲,那狗太凶猛了,吠聲簡直驚天動地,三炮一夥人根本進不去,他們膽戰心驚退退縮縮,最終隻是在紅亮家門前停留了一小會兒,又都乖乖地原路返回了。不過,帶來的那些米麵雞蛋可沒有拿走,像供奉神靈一樣,虔誠地在紅亮家門前擺了一地。而且,一擺就是好些天,主人不想把東西拿進去,外人也不敢輕易去碰它們(盡管那些食物有著巨大的誘惑力),主要是懼怕裏麵那條傳說中的神狗。連三炮他們都躲閃了,還有誰敢去冒這個險。

那天,隻有秀明一個人,被允許單獨走進了那個破破爛爛的院子。我們村很多人都站在村街上或牆根底下,豎著兩隻耳朵聆聽。但是,除了聽到秀明老師的失聲痛哭之外,再也沒有什麼大的動靜了,期待中的久別重逢多少顯得有些死寂。從秀明進去以後,大夥也再沒有聽見那種可怕狗叫聲。後來,天快擦黑的時候,紅亮出門要給爹上墳,是秀明老師親自陪著他去的,那條大狗沒有跟他們出來。我們村的墳地離村子不遠,穿過了打麥場和莊稼地就到了。因為是深秋季節,地裏光禿禿的,什麼東西也沒有長,幾乎一眼就可以望見遠處大大小小的一片圓土包了。

直到這時,一路尾隨而來的人才有幸聽見些真切的動靜了。秀明老師哭著跪在紅亮爹的墳頭前,連聲禱告說:“姐夫,你快睜開眼看看呀,姐夫娃娃回家看你來了……你快好好看一眼睛呀!”紅亮也一直趴在地上,不停地磕頭燒紙,好像爹是昨天剛歿的樣子,哭聲哇哇的響亮,扯著嗓子號,一連聲喚爹,撕心裂肺。惹得那些跟來看熱鬧的人也都紛紛落了淚。這種時候,大夥才發現,自己並不是什麼鐵石心腸的人,更不善於隔岸觀火,看到別人家的娃娃給爹哭墳,也覺得淒淒涼涼的十分難過。這種時候,好奇心和幸災樂禍這對孿生魔鬼,被輕而易舉粉碎了,於是,很多人歡騰地跑來,終又悄無聲息地散去,在掉頭走開的時候,發現自己眼眶子早已濕濕的了。

秀明跪在那裏,感覺非常茫然,或者說,她一時半會兒還不能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紅亮就在她麵前,朝思暮想的娃娃終於回來了,她該歡天喜地、高興得發瘋才對。但她真的感到很茫然。紅亮確實不是她的娃子,可卻勝似她親生的,秀明心裏一直這麼想,特別是這種時候。看上去,紅亮個頭明顯是比過去高了一截子,嘴唇生了胡須,都發黑發密了,眉頭緊鎖,鼻梁挺挺的,厚實的嘴唇,眼角流露出一絲冷漠的光,跟他死去的爹一模一樣。隻是眼神跟過去不大相同,有了許多新的內容,憂鬱、傷感、淒迷、又有痛苦和絕望,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秀明腦海完全被大片大片的迷霧堆積起來,占據著回憶的每一個空隙。紅亮爹的樣子還始終執著地凝固在那年冬天的課堂上,包括紅亮爹的怒火、紅亮爹罵娃子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都分明還清晰如昨,那樣逼真的一張臉麵,怎麼就不在這人世上了呢?

天悄然黑下來了,秋風冷颼颼地在墳丘之間鑽來鑽去,墳地上幾棵歪脖子榆樹的葉子都凋盡了,枯的落葉被風一卷,發出撲嚓嚓的響音,滿地亂舞,像一群一群牲口從身後橫衝直撞地跑過來。秀明已經從地上起來了,紅亮還默默地跪著,身體向下一抽一抽的,像得了重傷寒。秀明走過去伸手拉他,紅亮本能地躲開了,然後他嗓音喑啞地說:“你先走吧,我想再跪一陣子。”聲音很小,卻非常堅決。

秀明的手就無力地縮回來,大滴大滴的眼淚悄然滑落。秀明不知道該給娃娃說什麼好,她站在他後麵出神地抹了抹了眼眶,就幽憂地走開了。秀明心裏想,紅亮一定還有好多好多話要對爹說呢,她說再多的勸慰的話也沒有用,這種時候她最好還是回避開。

秀明離開不久,幾隻黑影便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墳地邊上。

那時,紅亮依舊跪在爹的墳前,膝蓋和小腿早就跪木了,一點感覺也沒有,好像一段朽木埋在地上。眼淚也像是流幹了,眼睛像石頭一樣冰冷僵硬,剛才的放聲痛哭似乎耗盡了所有體力,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經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紅亮還清楚地記得那年冬天的早晨,爹是怎樣怒氣衝衝地突然闖進課堂,然後怎樣揪著他的耳朵和頭發,然後怎樣不顧秀明老師的攔擋,將他一步一步拖出學校,又是怎樣將他小狗一般拖著走向村裏的;紅亮還記得那一路上爹都在罵他是個小畜生,當時他真的覺得自己犯下了彌天大罪,他用刀子殺死了一個大活人!可是,當他終於鼓足勇氣回家來了,爹卻已然不在世上。而紅亮原來一直以為被自己捅死的那個人,卻活得好生生的,他就住在虎大隊長的辦公室裏,門外成天還有把守放哨。紅亮似乎鑽進一條由苦思冥想編織成的死巷道裏,他怎麼也找不到往事的出口了。

紅亮是被幾隻黑手從地上硬架起來的,可他還是不想就這麼站起來,即使人被架空了,他的膝蓋和小腿依舊倔強地保持著跪著的姿勢,好像悲痛的力量壓得他整個人永遠不可能站立起來了。幾隻手從不同角度強行拉扯著紅亮,像抓捕一隻活蹦亂跳的野兔子,然後他們把紅亮一下一下往地上蹲。可是,如此反複,紅亮就是不肯站起來。後來,一直不動聲色的那個大塊頭黑影終於發話了:“紅亮侄子,我有心裏話要跟你說呢,你要是非想跪著聽,當叔的也不為難你。”紅亮當然聽出來是誰的聲音。這個聲音那天在場院門前他已經領教過了。

隻聽三炮嘿嘿冷笑幾聲,他圍著跪在墳地上的紅亮來回轉了兩個圈。他說:“別看當年你戳傷過我,可當叔的從來沒怪過你呀,相反,我非但不怪罪你,還要處處想著幫襯你保護你哩!”說到這,三炮突然在紅亮身邊蹲下來,或許由於蹲得太猛,腦袋上的傷口頓時疼痛欲裂,三炮連著怪叫了幾聲,又雙手捂著腦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三炮嘴裏痛苦地噝噝了一會兒,該死的頭痛折磨得他不想再繞什麼彎子了。於是,他言歸正傳,並且言簡意賅地說:“好侄子,你知道是誰把你爹害死的嗎?……是虎大,就是羊角村的虎大隊長,他看上你秀明姨了,所以想方設法找你爹的茬子,目的就是要害死你爹,好霸占你姨!唉,當時要不是老叔發現得早呀,你爹的骨頭怕是都叫蛆蟲嚼爛了,根本埋不進這墳裏去!”

一口氣把話說完,三炮又一用力,他從褲腰間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借著頭頂一彎剛剛升起來的新月,三跑一手抓刀,一手抻出大拇指,在銀亮的刀刃上老練地蹭抹了一下,然後又翹起指頭,當當地彈了幾下。紅亮聽得清清楚楚,刀子發出的聲音脆得有些刺耳,讓他惶惑間又想起那年的臘月,自己手裏拿過的那把同樣冰冷鋒利的刀子——它正是眼前這個屠戶的東西。紅亮發愣的時候,三炮卻忽然把刀遞到他眼前:

“給你,我的好侄子,拿上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狗娘養的虎大不能便宜了他,他跑了,他女人還在,他的幾個丫頭片子還在,去吧,快去找她們算總賬,快去給你死掉的爹報仇雪恨啊!”